張雲岫害怕極了,在珠江邊狂奔着,嘶吼着:“你要怎樣?把公司全給你了。夠了吧?還不滿足,還有詛咒、陷害我!哈哈,我去按摩院染上病了,自食其果,要死了。哈哈……喊警察來抓我呀,我不怕你們!”他鞋跑掉了,腳板被鵝卵石硌出血;褲管被野草劃破了,小腿、腳踝皮膚留下絲絲血痕;喉嚨喊啞了,聲音在無人的灘塗上空迴盪,消融在燈火璀璨的珠江兩岸悽白的月色中。
他精力耗盡了,喊啞了,跑不動了,栽倒在潮溼的江灘上。
不知過了多久,絲絲涼意沁入肌膚,張雲岫醒了。面對狼狽不堪的自己,他腦海裡空蕩蕩的,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亦真亦幻,如同水中的月亮、星星、燈光,既在眼前又抓不着。
張雲岫憑着殘存的清醒和求生本能,買來衣服鞋襪,在偏僻小旅館洗漱穿戴整齊後,徑直到廣醫附一院看病。他聽尹婷婷說過,他這病要到大醫院看心理科。張雲岫當時對尹婷婷的話不以爲然,認爲洗個澡就能緩解的症狀對生活影響不大,何必大費周章花錢買罪受。現在看來不行了,昨晚發生的亂跑、嘶吼、瘋想行爲,完全不受他大腦的控制,在他的認識裡跟“瘋子”這個詞掛上鉤了。這是他害怕的地方,他可不想成爲街頭披頭散髮、衣衫襤褸、亂唱亂跳的瘋子。萬幸的是他昨晚在無人的沙灘上的“表演”,沒有人看見或聽見,這樣作爲“人”的尊嚴算是保住了,至少他是這麼認爲的。下一次能不能保住呢?張雲岫就沒有底氣了。他害怕了,退卻了,將腳邁進了醫院的門檻。
看病的是個齙牙、小眼睛的老頭,掛着和善的笑容。“有哪些不好?”醫生操着廣州腔普通話問。語氣輕柔,像風拂過湖面。
“大腦不受控制了。”張雲岫回答。
“咋了?說說看。”
“心裡想事情停不下來,老往壞處想,越想越害怕,還想在外面跑、吼。”
“跑了、吼了嗎?爲什麼要跑?”
“嗯。她們出現了,罵我、怪我,我害怕。”
“她們真的出現了嗎?”
“嗯。”
“在夢中吧?”
“不是。她們真的出現了,又打又罵,等我甦醒過來,她們就不見了。”張雲岫回答肯定。
“大腦不受控制多久了?”
“昨天才第一次。前面老想事,但只是緊張、不安、害怕,腦袋疼,用頭撞牆或用水淋頭,慢慢會好轉。昨天不一樣了,大腦完全不受控制了。”
“遇到更害怕的事?”
“嗯。”
“什麼事?”
“嗯……去按摩院……那女人用指甲撓……怕抓破皮得艾滋病。”張雲岫囁嚅着,多骨的臉變得堅硬,紅臉膛變成豬肝色。
“是很危險,也不是百分之百得病。不放心的話,到隔壁查個血就知道了。”醫生目光柔和,有一種不可拒絕的親切感,“她們是誰?是你什麼人?我們做醫生的講職業操守,不會對外人講的。不要憋在心裡,講出來會好受一些。”
“向倦飛……尹婷婷。”張雲岫沉吟一會兒,終於講出來,像茶壺裡的沸水被人揭開了蓋子,熱氣一撲嚕往外涌,“向倦飛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前女友,私奔時懷着我的孩子,她被抓回去又逃,然後在路上就失蹤了,我們動用了各種關係,能想的方兒都想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仍舊生死不明。尹婷婷呢,是個大學生,我現任女友。我到她家裡才發現,我是害死她父親的兇手。從此,我不敢面對她,和他相處我感覺不安全,怕她曉得了內情,離開我、告發我。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嚴重,我受不了,就逃到廣州尋向倦飛。”
“一個青梅竹馬,爲你私奔,落得下落不明,你卻另尋他歡;一個才華橫溢,死心塌地委身於你,你卻害了他父親。小夥子,覺得都對不起她們,是吧?”醫生拍拍張雲岫肩膀說。張雲岫點頭默認了。
“我覺得你不要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身上。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你到廣州尋前女友,足見你對她的真情,沒有辜負她。至於她是生是死,是命運弄人,不是你的責任。現任女友,你害她父親,是有意還是無意?”
“她父親是一個縣供銷社採購人員,進貨時突發疾病死亡,我當時幫他挑貨,沒有救他,還貪了他錢財貨物,造成婷婷家身負鉅債。我靠這筆財物發了家,竟與她相遇相戀。我對不起她,現在我把我的所有都給了她,來彌補我犯下的罪行。”
“小夥子,說嚴重了。聽你描述,她父親本身有疾患,命不是你害的,他的死與你無關。只不過你的貪心,給她家造成了傷害。你現在用行動彌補了你的過失,你不欠她的。小夥子,你是個光明磊落、有情有義的漢子,你不用愧疚、害怕,放下包袱,好好生活。”
“醫生,我是不是瘋了?”張雲岫問出自己特別關心的問題。
“誰說你瘋了?別給自己貼標籤!”醫生反問,“你看,你的行爲這麼有條理,邏輯這麼清晰,像有病嗎?但你一些身體症狀不好,說明大腦受到了傷害,需要吃點藥調理調理;心裡憋悶太久,還需找醫生傾述傾述,把‘包袱’抖出來。”
張雲岫按照醫生醫囑,查了血,HIV、HPV檢測結果無異常,然後找醫生開了藥。走出醫院已是中午,沐浴着冬日陽光,張雲岫頓感輕鬆,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擔一般。
張雲岫吃藥十多天後,腦殼不疼不發熱了,病情減輕了幾分,前幾天覺得向倦飛、尹婷婷及“七次郎”要害他、要報復他的徵象沒有了,甚至覺得丟下蒸蒸日上的三顧公司和不離不棄的尹婷婷是不是錯了。想到這兒,腦中閃現的“好馬不吃回頭草”的古語立馬斬斷了他“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意念。但是藥物有副作用,瞌睡明顯增多,他夾模時幾次差點踩空從鋼架下掉下來。對此,“七次郎”厲聲責罵他,你小子自從那次見了女人後就有點魂不守舍,在幹啥?夾模是高空作業,你這樣恍恍惚惚的要丟命的!每次面對“七次郎”的責罵,張雲岫若是過去,心裡肯定會有個大疙瘩,就會覺得“七次郎”在故意針對他,現在他覺得“七次郎”罵得對,但他不能向工友解釋其中原因,只好默不作聲甘受責罵。
就這樣,捱一年多的光陰,又一個除夕鐘聲催促着打工者回家的腳步。工地停工了,工友們回家了。看着空蕩蕩的工地、聽着淅淅瀝瀝的雨,張雲岫充滿惆悵——父母年老、弟妹還未成年,他也想回家看看,可是向倦飛沒找到,住在對面的向老二不會放過他的。他有家難回呀!回到臘津,那裡有他公司和尹婷婷。不,當尹婷婷知道是他害死她父親,她不會原諒他的;再說三顧公司已經贈予她,他回不去了。就在廣州吧,白三以及白三姨媽對他挺好,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可是他們幾次要將胖胖的當公交售票員的白三妹妹介紹給他當媳婦;白三妹妹對他有意,幾次到工地來噓寒問暖,讓他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唉,何處是我家啊!”張雲岫想起這些煩心事,越發不安定,便收拾行李向另一個城市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