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廣元(四)

眼望着旌旗招展、茫茫無邊的流寇軍隊,站立在城牆上守備的廣元官兵心中都是一凜。他們印象中所見過的“大軍”,頂天了亦不過二三千人,站在高處一看,總能看見邊際,然而此刻上萬流寇的規模已經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東北、正北、東南三個方向都佈滿了流寇,他們並沒有統一的服飾,是以乍眼看去,一片片花花綠綠的令人眼花繚亂。廣元縣城周遭的空地本就不大,如今被流寇一站,頓時連一塊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然而還陸陸續續有着更多流寇加入進來、尋隙佈陣,直讓廣元縣的官兵們懷疑李自成是不是會撒豆成兵的妖術。

清晨抵達的流寇們擺好了陣勢,推出七八面大如磨盤的戰鼓。伴隨着轟隆震天的鼓聲,蓄勢待發的流寇士卒也跟着節奏敲打摩擦起手上的兵刃。金屬碰撞聲、戰鼓聲以及士兵的低吼聲交織在一起瞬時傳遍廣元縣上下。官兵們個個抿嘴不語,面色凝重的默默看着城下的敵人。

望着城下遠處人頭攢動、氣勢洶涌的流寇陣列,已經有過多次戰鬥經驗的官兵們並沒有表現出驚慌失措。他們雖不說話,但心中也震撼於流寇此次的陣勢與氣焰。

這裡是廣元縣的北城,歷來爲北來流寇們的主要照顧地區,同樣也是官軍的防禦的重點。與其他幾處城門外有所不同,北城外的林木皆被砍伐殆盡,原本的樹林地與平地連成一片,形成一個還算寬平的平原壩子。

北城城下,是侯良柱大軍的營地,侯良柱以營地爲依託,背靠城垣構築了防線。防線的最外層,是縱橫交錯的道道深壑,下面幽不見底,誰也不知道掉下去會發生什麼。深壑後,無數鹿角拒馬牢牢固定於地,這些障礙物很多就佈置在深壑後面,突出的尖角上,均塗抹上了劇毒,爲的就是不讓流寇輕易跨過。

鹿角拒馬後,散落着着一些遊兵。這些遊兵多爲銃手、弓手、弩手,當中還夾雜着一些手持吹管或是投擲物的土兵。這些遊兵數量不多,在他們的身後二十步,是用輜重車或是戰車齊列成的車牆,車牆前,密集的銃手弓手層層疊疊,車牆後,則有身着布面甲的劍盾手、長矛手、斬馬大刀手。兩側還排有披藤甲、手執蠍子尾的廣西狼兵。

侯良柱本人,位於整個陣列的後方,他的周圍,還佈置着好幾個作爲預備隊的方陣。再往後,就到了先前官兵們駐紮的營盤了。這些營盤新舊交雜,早已合成了偌大的整體,圍繞着廣元的城垣分佈,既長且深。侯良柱的打算是,若前陣不利,至少還能躲入營盤巷戰。

城外沒有安置火炮,所有的火炮,全都整整齊齊擺放在廣元北城的城頭上。它們一個個從垛口透出黑黝黝的洞孔,對準遠方。這其中包含了數十門佛郎機、劈山炮、過山鳥、百子炮,甚至還有兩門三百來斤的大將軍炮以及一門二千斤左右的紅夷大炮。炮手們忙碌地調整擦拭着這些火炮,爲開戰做最後的準備。

趙當世與李自成並馬而立,遠眺充斥着號鳴與鼓點的官軍陣列。一匹接一匹的快馬從各個方向飛馳到二人面前,或雲“西首郭千總部下某司佈陣完畢”,或雲“東首吳千總部某司佈陣完畢”,話落即走,來去如風。

李自成將繮繩繞在手腕上,凝望壁壘森嚴的廣元城上下,鐵青着臉沉聲道:“侯良柱不愧爲川中名將,排兵佈陣,井然有序。這仗,難打。”

侯良柱作爲川中第一將,爲人處事上或許多有污點,可畢竟打了近二十年的仗,用兵之老道,不是尋常將領可比。趙、李皆久經戰陣,沙場上的門道一清二楚,侯良柱能從容佈下此陣,說明早有謀劃。廓清川北諸隘,放二闖進來,怕打的就是一戰殲之的主意。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官軍背城而戰,勢若建瓴,我等不宜強攻,不如避其鋒芒。”田見秀立馬於後,也發表了自己的觀點。

李自成看趙當世一眼,輕輕搖首:“入川之事,迫在於我,緩在於敵。我軍但有進,何有退避可言?”攔緊轡頭,顧視李過,“前番一隻虎數敗官軍,已張我軍威,此正是一鼓作氣的好機會,若不戰自退,我軍士氣必將一瀉千里。”

趙當世深然其言。二營入川,有進無退。廣元爲金牛道咽喉,若不拔之,只能返回陝西。漢中洪承疇大軍雲集,屆時與侯良柱北南呼應,將夾二營於當中,後果如何,可想而知。

這也是爲什麼,在最先抵達廣元的闖軍騎兵傳回廣元守備的具體情報後,趙當世執意要將原本留守在後的吳鳴鳳部也帶上。單憑郭如克一部三千人,絕難撼動侯良柱精心佈下的厚陣,而李自成也在之後,加派了劉芳亮、田見秀等四千人來廣元助戰。當下算來,參與此次正面攻城的二營兵力超過萬人。

軍容肅穆的官軍陣內驀然傳起悠揚的角聲,緊接着,數千名官軍開始自西而東先後豎起手裡的兵刃,繼而放下,遠遠看去,烏泱烏泱有如波浪。

“你大爺的,官軍在向咱們示威呢!”一身明紫布面甲的李過不爽地呸了口唾沫,雙眼同時也透出點點兇光。這個李自成的侄兒、闖營的猛將,身體裡流淌的全是沸騰的熱血,他緊緊捏着刀柄的手因爲過於用力,邊緣處甚至都從紅泛起白來。在他的身後,同樣緊裹厚甲的高一功也隨之低聲咒罵起來。

他這一個大侄兒、一個小舅子,均堪稱人中虎豹。趙當世看着這躍躍欲試的兩人,不由從心底對李自成冒出幾分羨慕。

觀望中,官軍陣內已經開始有遊兵張狂地跑到近處,零星向二營這邊射箭挑釁。但闖、趙二營的軍官們都富有軍事經驗,縱然手底下有好兩個兵士給他們射死射傷,卻依舊巋然不動。在他們的彈壓下,二營的陣腳安如磐石,穩如泰山。

二聲炮響,廣元城頭上開始試炮,引起二營這邊的微微騷動。趙當世等宿將都清楚頭兩炮只是傳令的空包號炮。果然,兩炮響完,城頭恢復寂靜,而後,幾乎是突然間,大小數十門火炮開始同時試放,地動山搖中,廣元城頭瞬間爲青白濃厚的硝煙所籠罩,在看城下,二營中的一角已經完全糜爛,劉芳亮部受到波及,死傷了近百人。

縱然經歷過無數大場面,但當震耳欲聾的炮鳴真正爆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力,無論是李自成還是趙當世,心中都不免顫動。

炮聲罷,旋即撲耳而來的是淒厲慘絕的嘶嚎,劉芳亮派人找上李自成,要求出戰,李自成拒絕了他惱怒激動下的請求,同時詢問趙當世:“可否出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是懦夫的表現,李自成梟雄一個,當然不會容忍給官軍欺負到腦袋上。只是,他的反擊並不來自劉芳亮,而是趙當世。

趙當世還沒接口,又一騎飛馳而到,塘兵在馬上拱手:“稟闖王、闖將,吳鳴鳳部全員到位,等候接令!”

“出!”趙當世肅聲命令。

馬去不久,絡繹如川的二營兵士開始移動,號炮齊鳴,聲勢反壓官軍。趙當世以鞭指點前方:“闖王,此即破陣利器!”話音未落,鋪滿平岡、波推潮涌般的軍陣向兩側分開,眼到處,六輛龐大的武剛車緩緩穿過空隙,“咚隆”前進。

它們均是褒城一戰趙營從費邑宰部繳獲的戰利品。當初收拾戰場時,曾有軍將主張將這些笨重的戰車卸掉當柴火燒,唯獨徐琿力排衆議,將它們保存了下來。趙當世找到內務使何可畏,讓他抽出一些工匠,助以兵士,將這些大車拆卸成了便於運輸的幾塊,轉移時也不忘帶着。

趙營主力七千人,本來留了吳鳴鳳二千人在後方,但當李過的馬軍在廣元偵察到了官軍多火器、搶修陣地的情況後,趙當世就決定將吳鳴鳳也調來,跟着也將這六輛武剛車也運了過來。二營兵馬清晨便到了廣元附近,之所以臨近正午才完成佈陣,和這些武剛車的臨陣裝配有很大關係。

一鼓作氣、再而三、三而竭,沒有作戰命令,等待了一個上午的二營兵馬有力難出、又屢遭打擊,士氣難免頓挫。李自成敏銳覺察到了這一點,所以開始催促趙當世出戰。

鼓點一蕩,排在前列的二營兵士掀起山呼海嘯般的威嚇,擁有巨大車輪的武剛車各由十人推着慢進,高大寬闊的豎板在前,在後兩門小炮則透過板孔伸出黑洞洞的炮口。由車掩護,還有數百人的先鋒隊隨後。

官軍發現了二營的進攻動向,城頭上高亢的小號聲一波接着一波,劃破湛藍的天際,城頭上的炮手們吆喝着開始調整炮位,城下戈矛森森的陣列,亦起波瀾。

“上,別落後!”這支數百人的先鋒隊由秦雍統制。自從在褒城一戰與韓袞結下了交情,他步步高昇,在漢中時還是個隊長,進了四川,已然被提拔成了吳鳴鳳部中把總。

秦雍手持鋼刀,一步一催,在他的嚴格監督下,先鋒隊的兵士們始終與前頭開路的武剛車保持着合適的距離。

“轟”

秦雍剛想呼喝,當頭炮響令他頓時耳鳴。他長大了嘴,極力恢復,可轟鳴的炮聲源源不絕,摧殘着人的耳膜,簡直要將腦袋震爆。若不是強力壓制着內心的恐懼,他現在的本能反應怕是一屁股蹲下去,抱頭捂耳。

等似乎將無窮無盡的炮鳴終於停歇,已經有些暈頭轉向的秦雍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左右顧盼下大聲激勵:“官軍的火炮都是軟錘子,中看不中用,弟兄們加把勁,衝上去!”

“一、二、三,走!”推着武剛車的兵士們汗流浹背,在他的催令下咬緊牙關,使出全力推車。其中好些人的草鞋已被磨成破爛,僅憑着一雙已是血肉模糊的肉足,奮然蹬着滿是沙礫的土地。

城上官軍發炮兩輪,僅僅命中一輛武剛車,那武剛車的豎板不是木質,而是數層鐵板疊夾而成,堅固無比,佛郎機們打出的散彈只在上面留下了坑洞印記,全數蹦開。唯一裝了實心大鐵彈的大將軍炮以及紅衣大炮準頭差些,沒打中車,卻飛到了後方的二營主陣,立時引得人仰馬翻,摧枯拉朽砸死砸傷近百人。等鐵彈勁力終於卸了,二營兵士刨地三尺將它從深洞裡掘出來,它的表面還散發着輕煙。

還有百步即到了官軍最前沿的溝壑,秦雍死死盯着前面,眼珠子都快彈出來也似。溝壑、拒馬後方的官軍遊兵隨旗而動,也開始射箭打銃,武剛車的豎板上源源不斷髮出彈響。終於在巨大的“轟隆”聲後,一輛武剛車給紅衣大炮不偏不倚打中了車轅,巨大的戰車霎那間炸起數尺有餘,木屑砂石飛漫一片,在它周圍的先鋒隊兵士還沒來得及逃跑,便給轟然落地的戰車殘骸砸成了肉泥。

“娘啊!”

有兵士受不了這人間慘劇,無意識地奪路狂逃,秦雍不顧兇險,從武剛車的掩護中飛身而出,冒着銃林矢雨,追上去將那兵士砍翻在地,並環顧大吼:“今日一戰,有進無退。敢退半步者,就如此下場!”言訖,縱身一躍,在地上滾了幾滾,復又鑽入武剛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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