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作客

芳寧不願去,她的丫環春燕勸了好久,仍改變不了她的主意。淑寧聽說後,對她道:“那家人都是有見識的,性子也平和,姐姐放心去作客,就當是散心了。整天呆在屋子裡,悶壞了怎麼辦?”芳寧卻道:“我與她家本來就不熟,她不過是看在兩位妹妹份上順便給我下貼子,我去了,也只是呆坐罷了,倒不如留在家裡看看經書。若是悶了,在院子裡走走就是。”

淑寧勸了幾句,見她心意已定,暗暗嘆息一聲,也不再勉強。

給富察家回了話,說只有二姑娘三姑娘去,管家們便開始準備她們姐妹出行的事。按照慣例,兩人各有一個大丫環跟着侍候。淑寧想到富察家的作派,便打算帶冬青去。可素馨卻很想跟着去玩,一直苦苦哀求淑寧,說寧願扮作粗使的小丫頭。淑寧被她纏得緊了,想到煙雲也會以小丫頭的身份跟着去,便答應了,不過還是有言在先:“既然是你自己說的,那就照着小丫頭的樣子做,可不要怕受委屈。”素馨忙不迭應了,便高高興興地去尋長福。

到了出門那日早晨,淑寧與婉寧都穿上了年前新做的蛋青色夾棉緞面旗袍,只是一個穿着艾綠色的馬甲,一個穿寶藍色的,都披着石青的絨呢披風,看着好不清爽。兩姐妹坐一輛車,兩個大丫頭另坐一輛小車,還有小丫頭、婆子並四個家人跟着,陣仗也不算小了。

素馨早早換了身半舊衣裳,混在其他女僕裡頭,迎面看到跟姑娘們出門的舅舅瞪着自己,便笑嘻嘻地上去求了幾句。總算是得到了默許。看着婉寧淑寧上了車,她瞄了車伕旁的空位一眼,心下暗想:“就算要做一天小丫頭。也未必要走路那麼辛苦啊。”便高高興興地往那邊挪,不料有人先她一步坐了上去。定眼一瞧,原來是煙雲。看她那熟練的動作,怕不是第一回了。煙雲挪挪身子,又拂了拂衣襬,回頭看見素馨望着自己發呆。便問:“妹妹這是怎麼了?”素馨眨眨眼,說了聲“沒什麼”,便乖乖跑到後面的小車上,看了那正打算爬上去地婆子一眼,便當着她的面坐到了車伕旁邊。那婆子幹瞪着眼。

車裡的冬青聽見聲響,探頭出來看見,要拉素馨進車廂,素馨進去後發現裡頭比外面暖和,便坐穩不動了。外頭那個婆子一屁股坐上車轅。嘴裡小聲嘟囔了兩句。

冬青問素馨道:“我還以爲姐姐會跟姑娘地車呢,怎麼跑到後頭來了?”素馨瞄了俏雲一眼,不說話。俏雲本是個伶俐人。哪裡不明白,便笑道:“是煙雲那丫頭搶了先吧?你別見怪。她素日跟我們姑娘出門。一向是坐車前的,大概是習慣了。其實那個位子一點都不好。風吹日曬地,倒不如我們坐在車裡暖和,又可以大家一起說說話。”

素馨其實並沒有那麼小氣,也覺得現在待遇更好,便笑着和冬青俏雲說起話來。她還對冬青再交待了一遍出門作客的規矩,讓冬青小心注意。俏雲也不藏私,把那富察家的事說了一些,又把自己跟主子出門的經驗傳授給她們。素馨與冬青畢竟年輕,很快就對俏雲起了好感,都覺得這位姐姐親切和氣。

富察家屬鑲黃旗,住在京城東北方,從伯爵府出發過去,中間還要經過什剎海,坐馬車足足要走上大半個時辰。淑寧原先還很有精神地掀開簾子的一角往外瞧,時間一長,就覺得有些困,何況一路地房子和人也沒什麼好瞧的,便在車中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被一陣寒風冷醒,坐正了一看,卻是婉寧掀起了半邊簾子正往外瞧,便問:“二姐姐在看什麼?”婉寧回過頭來笑笑:“沒什麼,再過一會兒就要到了。”然後放下了簾子。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他們果然到了富察家。

富察家的府第看着也就是平常稍大些的宅子,論氣派還不及伯爵府,但門上侍候的家人,行事作派都與別家不同,淑寧從前來時就十分佩服。跟着人走過幾重房屋,欣然的院子到了,她就站在門前,笑吟吟地等着她們,旁邊站着一個穿粉色衣裳的女孩子,一雙大眼撲閃撲閃的,那就是烏雅家地寶鑰姑娘。

欣然微笑着福道:“佳客臨門,不勝榮幸。”她今日頭上只梳着簡單的兩把頭,隨意插了兩根鑲白玉的簪子,身上穿了一件家常地丁香色夾袍,衣襬下方淺淺地繡着一枝玉蘭,整個人越發顯得清雅大方。

淑寧與婉寧還了一禮,謝過她的邀請,不等她們站直,那寶鑰便迫不及待地拉過婉寧地手說:“你們少在這裡酸了,咱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又沒有長輩在這裡,何必還福來福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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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然一笑,便把她們讓進了房中,叫人奉茶,略寒暄幾句,就請她們到花園裡賞杏。

淑寧從那燃了火爐的暖和房間裡出來,走進花園時忽然感到迎面一陣清涼之意,更有陣陣淡香傳來,令人心曠神怡。那兩棵白杏就種在花園入口不遠處地亭子旁邊,雖然只開了幾枝,花朵半開半合地,倒十分漂亮,映着早晨的陽光,枝上還帶了些露水,一閃一閃地。一陣風吹來,枝上的白杏顫抖着,格外惹人憐惜。

婉寧雖應邀來賞花,實際上是衝着朋友聚會而來的,只略觀裳了一番,並沒覺得有什麼趣味,便與同樣不太感興越的寶鑰攜手到旁邊的亭子坐下閒聊去了。

淑寧留下來看着那花,覺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那杏花真是美麗,看着看着,不禁嘆了一聲。欣然聽見,便掉頭問她道:“你爲什麼嘆氣?”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樣看着,花真漂亮。”

“哦?”欣然笑笑,“其實是你此刻心情好。所以看着花也漂亮,若過一會兒再來看。心情不一樣了,只怕會覺得這花沒那麼美了呢。”

淑寧笑道:“世間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我現在看的花,過一會兒再來看時,已經與現在不同了,那心情有所變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我在眼下這一刻。好好欣賞這花的美麗就夠了。”所謂世界是運動地,事物是發展變化的,她是從小學習辯證唯物主義哲學觀長大的好“青年”,怎麼會接受唯心主義地觀點呢?

欣然怔了怔,笑了:“你說得有理。”

兩人慢慢地繞着那兩株白杏踱了一圈,只略略交談了幾句。淑寧回頭看到婉寧與寶鑰還在說閒話,正打算走到她們那邊,卻被欣然拉住了袖子:“你跟我來。”

跟着欣然走了幾十步,便聽到有水聲。風中傳來另一種淡淡的香氣,越往前走,香氣越濃。直到她們拐過一處假山,淑寧纔看到前面是一汪水潭。岸邊搭了十來米地棚子。種了滿滿一片藤蘿,眼下還只是青綠居多。夾雜着十來縷新開的紫色花串。

欣然道:“如今還太早了,再過半個月,只怕這花就要開滿了,到時候我再下貼子請你來賞花,可好?”

淑寧微笑:“固所願爾,不敢請爾。”

二人又看了幾眼,才往回走,繞過假山時,淑寧發現山上有幾株香草,長着紅紅的小果實,十分可愛,便多看了幾眼。回過頭來,只見欣然笑着看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但欣然卻似乎心情很好,示意她跟着繼續走。

回到亭子時,那兩位還在說話,欣然嘆道:“你兩個真是暴殄天物,放着這樣好花不賞,卻去說些什麼東家長西家短的。”

寶鑰笑道:“我們已經賞過了,只是不像你們這樣要看了又看罷了。我正和婉寧姐姐說幾位熟悉的姐妹選秀地結果,好幾位已經定了人家,都在準備出閣呢,只可惜婉姐姐沒法去觀禮了。”

欣然有些哭笑不得:“哪有姑娘家像你這樣,整天把別人的婚事掛在嘴上的?別讓人聽了笑話。”寶鑰撇撇嘴:“姐妹間閒聊罷了,這有什麼?姐姐不也是快要出閣了麼欣然臉紅了紅,道:“外頭涼,咱們回屋去吧。”

走回欣然住的院子門口的時候,丫環銀屏突然從外頭走進來請欣然借一步說話,其他三人便在旁邊等。只見欣然聽完銀屏的耳語後略皺了皺眉,低低吩咐了兩句,便又微笑着回來跟她們一起往回走。

回到屋中坐下,欣然又命人上點心,然後笑着對婉寧淑寧道:“上回在你們府裡,嚐了好幾樣新奇的點心,我這裡是做不出來的,但這當季的糕點倒還有幾樣,你們也嚐嚐味道如何?”

打開點心盒子,卻是一樣榆錢糕和一樣藤蘿餅,都做得很精細。淑寧拿起一個藤蘿餅嚐了嚐,酥鬆綿軟,香甜適口,果然不同凡響。

她對欣然誇獎兩句,欣然只是笑笑,又打開另一隻八寶盒子說:“這是四九記地果脯,雖是去年的果子做的,味兒還好。”

“四九記?”淑寧沒聽說這家店鋪。

“是京裡做果脯最有名地店。”婉寧說道,“原來只是一家小店,現在已經做得很大了。我認識他們家的少東家,是個很精明能幹地人,我還給他們提過些意見哩,他都一一照做了,如今他們光是在京裡就有四五家分店,外地也有好幾家,做地果脯,足足有六七十種,而且其中還有一些顏色很漂亮的。”

寶鑰睜着大眼問道:“是不是有一種粉紅色地桃幹,我最愛吃那個了,也不知是用什麼染的,顏色忒好看。”

欣然淡淡笑道:“你們說的是新四九吧?我也聽說他們如今做得很有名,只是我吃慣了老四九的口味,所以還是隻在他家老店買那老八樣兒,新的口味倒是還沒嘗過。”

婉寧笑道:“很好吃的,你也買來嚐嚐?”

欣然仍是淡淡地笑道:“你這樣說,真值得嚐嚐了。”

寶鑰拉過婉寧談起那些色彩鮮豔的果脯,欣然沉默地揀了幾樣果脯吃,然後對淑寧笑笑。淑寧也嚐了幾塊,味道與伯爵府平日吃的很象,但味道卻要好一些,瞥了婉寧一眼,心想:“該不會是因爲你的建議,讓人家店鋪犧牲質量增加“品種”產量吧?幸好是分開了新舊店,不然只怕人家好好的名聲都要被毀掉了。”

她與欣然兩個略談了些閒話,還就今年元宵節吃的湯圓餡料作了一番討論,欣然欣喜地用紙筆把她說的幾樣在廣州嘗試過的湯圓餡做法記了下來,然後道:“回頭讓人試着做去,等明年元宵,就有新花樣吃了。”

不等淑寧回話,卻聽得那邊廂寶鑰嚷了起來:“我都說過我們家跟她只是同族,並沒有什麼親近的關係了,爲什麼姐姐總是問個不停?”

淑寧吃驚地望過去,只見婉寧漲紅了臉,辯解道:“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你何必這樣生氣?”寶鑰睜着大眼氣鼓鼓地,甩了帕子道:“我已經說過很多回了,還以爲你信了,誰知你沒一會兒又問我,在園子裡時,你就不停地問我,到底怎麼回事啊?德妃娘娘怎麼了?你要不停地問她的事?”

婉寧紅着臉,吱吱唔唔地說不出來。欣然見狀忙拉住寶鑰道:“今兒你是半個主人,怎麼能用這種口氣對客人說話?有什麼事好好說就是了,快別生氣了。”然後又向婉寧陪罪。婉寧慌忙擺了擺手,便坐着低頭吃茶。

寶鑰生氣地走到另一邊坐下,不去理她。淑寧與欣然對望一眼,便坐到寶鑰身邊去,拿了果脯點心哄她,又慢慢問她些新四九的事。寶鑰聽說她在京城只住了一年左右,自出孃胎就在外地生活,大感同情,便把京中的各家名店介紹給她,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

但她對婉寧還是有些怨氣,淑寧見狀,便只好早早拉着婉寧告別。欣然也不多留,直送她們出了院門。

婉寧一路上都不說話,中途還突然掀起簾子往外看。這回淑寧算是看清楚了,婉寧是在看遠處紅色的宮牆。她也沒說話,只是閉目養神,心想:“不管你打算做什麼,不要拉我下水就好。”

回了府,婉寧匆匆走了。淑寧走進槐院,卻聽得二嫫迎上來笑着對她說:“姑娘,蔡先生找到了,如今正在外頭花廳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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