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母后。”
蕭衍躬身行禮,他隔着重重垂幔朝着這名女子行禮。
他是南朝皇帝,在皇宮之中已經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行禮,然而他必須朝着這名女子行禮,因爲這名女子不只是他的母親,他今日所得,包括他的王位,都是拜這名女子所賜。
“終於想到要來見我了?”
這名女子淡淡的笑了笑,她站了起來,在她站起來的剎那,一股難以想象的威壓以她爲中心朝着四周擴散,所有的垂幔都像是戰場上的旌旗被風抖直,獵獵作響。
圍繞着這座靜院的小湖上驟然起了風。
這風不是從一面吹來,而是以這座院落爲中心,所有的波浪都朝着岸邊擊去。
湖中的鯉魚都是驚恐不安,它們雖然沒有什麼智慧可言,甚至連記憶都是極差,但無數次這樣的氣息薰陶,卻讓它們十分清楚靜院之中這人是它們生命的主宰。
所有波浪澎湃的湖中出現了一幕奇景,所有的鯉魚都朝着這座靜院游去,它們儘可能的貼伏於湖底,就像是在朝着這座靜院朝拜。
垂幔扯得筆直如鐵,露出了這名女子的身影。
這名女子的身形在站起來之後更加顯得高大,她甚至顯得比蕭衍還要更高一些。
她身穿着海青服,是出家人的模樣,她的面容也十分秀麗,但雙眉卻比一般女子濃烈,看上去便顯得不只是英氣十足,而是一種說不出的霸烈之感。
她的眉心有一顆天生的紅痣,十分吸引人注意,讓人一眼望去,便很容易忽略她五官的其它特徵。
蕭衍微微垂首,一時不語。
這名女子微嘲的笑笑,“沈約到死也不敢來見我,想必是生怕見了我之後卻改變了主意,你不敢來見我,是生怕我的想法影響你的決定,或者怕我提出對你看來是很不理智的要求。只是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蕭衍沉默了片刻,道:“您覺得沈約先生若是見了你,會後悔當日的決定嗎?”
“一個人越老,想的事情就越多,想得越多,就越是糾結猶豫,越是瞻前顧後。不過沈約倒是沒有讓我失望,他最後還是去了荒園,便是矢志不移的將他當年的決定貫徹到底。”
這名女子桀驁的笑了起來,道:“我比他們年輕,註定比他們晚許多年纔會離開這個世間,而且何修行沒有像我這樣有福分,有你這樣的好兒子,他當年不站我這邊,站誰那邊?”
“至於何修行。”
她微微擡首,看向南天院荒園的方向,她微諷的接着說道,“我不知道當年他爲何怎麼都看不慣我,覺得我性情太過乖張,覺得我行事太過強悍,太過不講道理?”
“在我看來,像我這樣不知道付出多少才成聖的修行者,當然可以隨意的行事,正是因爲不想守別人的規矩,所以纔會想要站到衆生之巔來掌控衆生。但是因爲我而阻攔你登基,這卻是沒有道理的。我們三人之中,原本就是沈約最強,所以要接受的,最多也是沈約的規矩,而不是他的。所以我只要讓沈約來制定這個遊戲的規矩。我接受他的賭約,我在這裡出家修行,不問世事,他便將何修行逼在荒園。”
這名女子收回目光,看着蕭衍,道:“皇帝,你若是知道這些,是否會後悔不早些來這裡見我?”
“什麼!”
蕭衍的面色驟然變得蒼白無比,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這名女子,他的雙手都微微顫抖起來,“難道當年您選擇出家靜修,並非是因爲你自己的喜好,而是….”
“難道你覺得是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行事乖張,性格太過強悍,所以纔想要出家靜修來磨礪掉自己的戾氣?”
這名女子驟然大笑起來,她看着蕭衍的目光不乏慈愛,只是這種慈愛,卻就像是一位母親在看着自己剛剛三四歲的不懂事的孩子,“一個尋常人走路時,會在意腳底下碾死的幾隻螞蟻?像我這樣的修行者,殺死一些尋常的不入流的修行者,難道會覺得自己充滿戾氣?你很多地方都比蕭宏優秀太多,但這樣的道理,恐怕蕭宏都早已經想通了,你卻還是矇在鼓裡。”
蕭衍登基已經多年,他的修爲也已經凌駕衆生,然而聽着這些話語,他的心境卻是無法平靜。
他的腦海之中有些空白,但殘存的理智卻是在告訴他,當年何修行之所以閉鎖荒園,便是因爲他的母后自閉於這靜院。
所以沈約是先和她有了這樣的約定,才和何修行有了那樣的賭約。
三聖歸隱,天下便定。
沈約想要的是南朝能夠迅速的平定,能夠很快的朝着利於萬民的方向走去,而付出最多代價的,卻是母后和何修行。
“木已成舟,沈約離開這世間的時候沒有來見我,也是覺得沒有看錯你。”
這名女子笑了笑,道:“他和何修行同歸於盡的消息傳來,即便我也感知到當時的氣息波動,但我卻依舊自閉於這靜院之中不敢妄動,便是生怕沈約和何修行也約定假死,以此來看我的動靜。我便只能依舊好生的呆在這裡。”
“只是現在……”
這名女子擡起頭來,收斂了笑容,說不出的感慨,“他和何修行應該是死了,他和何修行離開了這世間,我便只好天下無敵。”
“既然我已經天下無敵…我的兒子,皇帝陛下,你還有什麼好擔心和猶豫,還有什麼可以瞻前顧後的?壯士爲了求生尚可斷腕,作爲皇帝,要立千秋功業,有什麼不能決斷和割捨的,哪怕要付出百萬人的性命,那又如何?”
“兒臣不想很多人死。”
蕭衍想了想,他深吸了一口氣,對着這名女子再次深深的行了一禮,道:“兒臣來時之怒,還是因爲何修行。”
這名女子的雙瞳微微一縮,她重重的冷哼了一聲。
“北魏魔宗來降,被何修行那名真傳弟子所阻。他在南天院之中所收的弟子林意,去了党項,卻是和北魏長公主勾結,而且幫一名異族女子立國,這實乃爲我朝豎立大患。最可恨的是,他先前哭窮,我剛剛送了一批最佳的軍械過去,此時要想下旨收回都已來不及。”蕭衍緩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