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縝這番話一出,在場衆人登時臉色一變。
本來,他們拿背臺詞來行酒令只是在玩而已。
江東這邊的演員陣容相對比較“寒磣”,在場的不管是副導演楚梟雄,還是諸位演員,沒有一個明星大腕兒。
在場唯二稱得上是公衆人物的就是飾演孫策的唐溢,以及飾演周瑜的許臻。
不過,他倆都是晚輩,而且又是表演院校的學生,其他人通過師承關係,輾轉都稱得上是他的師叔、師兄,因此也就絲毫沒覺得低氣。
一羣娛樂圈的邊緣人物混在一起,自然是玩得其樂融融。
然而,高縝和陳正豪一來,情況立馬變得不一樣了。
總導演在旁邊坐鎮,背臺詞一下子就從遊戲變成了考試。
並且還是準備不充分、直接趕鴨子上架的那種考試。
但總導演高縝這時候顯然沒有自己是來巡場的“教導主任”的自覺。
片場那邊剛結束了拍攝,他就帶着主演陳正豪匆匆趕了過來。
如此重視江東組,高縝還以爲稱自己是在“體恤百姓、與民同樂”。
他環視衆人一圈,哈哈笑道:“我早記得15號是江東羣賢進組的日子,提前減了今天的拍攝量,想着要過來看看。”
“結果好麼,計劃趕不上變化,緊趕慢趕的還是沒趕上你們開席,這纔剛散。”
聽到這番話,在場衆人一個個尬笑着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虛僞地吹捧着導演夙興夜寐、兢兢業業。
楚梟雄則連忙起身迎了上來,安排服務生給這兩人加座位。
“高導和正豪都沒吃飯呢吧?來來來,快坐快坐。”
楚梟雄道:“好在我們這邊是自助餐,熱菜底下都有電磁爐給溫着。”
這接風宴本就是高縝派人安排的,他這時候也不矯情,直接把座位加到了楚梟雄的身邊。
而陳正豪看着其他人搬着桌子想給他騰地兒,不願意麻煩人,直接叫服務生把小桌加到了靠門的位置,隔着過道跟許臻、高博他們遙遙相望。
許臻見陳正豪看向自己,笑着跟他擺了擺手;
陳正豪嘴角微微勾起,向他頷首迴應。
一旁,飾演孫權的高博瞧見這一幕,低聲道:“你認識‘陳影帝’?”
許臻道:“嗯,之前有過一次合作。”
說罷,他略覺疑惑地側頭道:“爲什麼叫他‘陳影帝’?我記得豪哥沒拿過影帝獎盃。”
“嗝……”
高博打了個酒嗝,訕笑道:“啊,是嗎,那是我記錯了。”
他這麼說着,默默抹了一把並不存在的冷汗。
幹!
喝酒誤事!
自己跟許臻又不熟,怎麼說禿嚕嘴了呢……
“陳影帝”——這是陳正豪的外號啊!
他從20歲出道至今,13年拿過6次影帝提名,但是一次都沒獲獎,所以才叫“陳影帝”呀……
許臻此前沒有高博這種損友,不知道這背後的彎彎繞。
陳正豪確實是紅了好多年了,像是拿過很多次影帝的樣子。
高博因此叫錯了,許臻一時間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就像俞眉,平時也是經常被人稱作“俞影后”的。
然而許臻不明白,陳正豪本人卻明白。
他雖聽不清兩人的對話,但“影帝”這個詞反覆出現了三次,他連看帶聽,還是輕鬆地猜出了對話的內容。
呵,“陳影帝”。
過道對面,陳正豪的臉色一暗,微微垂下了眼眸。
……
宴會廳的上手位上,高縝跟楚梟雄簡單寒暄了兩句,又把話題繞回到了“行酒令”上去。
“拿臺詞來行酒令,這玩法倒是新鮮,”高縝饒有興致地道,“剛纔你們都行了哪幾段啊?”
楚梟雄看了看手中的平板,道:“主要是赤壁之戰前後的劇情,這邊江東羣臣的出場比較集中。”
高縝聞言,看向了孤零零坐在門邊的陳正豪,笑道:“‘孔明’啊,怎麼樣,你要不要參與一下?”
說着,他揮手指了指在座的衆人,道:“你隻身一人來到江東的大本營,跟劇中的諸葛亮何其相似?要不要來一段舌戰羣儒?”
聽到這話,陳正豪面上沒什麼表情,依舊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但他的眼神卻微微閃動,道:“正合我意!”
這話一出,席間無數人心裡“咯噔”一聲,連忙掏出手機來,看起了電子版的劇本。
“啊,槽,見詭……”
許臻清楚地聽到不遠處的一個大叔噴了髒話。
他用餘光一瞥,發現剛纔說話的是江東大儒薛綜的飾演者。
在“諸葛亮舌戰羣儒”這段,薛綜的出場十分靠前,戲份也相對較多。
這大叔看來是沒背臺詞,眼看着就要出洋相了。
而陳正豪哪管這許多,他直接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戰意勃發地道:“哪個先來?”
說話間,他甩了一下並不存在的衣袖,背過手去,環視衆人一圈,眼中神采奕奕。
宛然便是一個睥睨江東羣豪的諸葛孔明。
這一刻,許臻擡頭仰望着對面的陳正豪,只覺心頭一震,簡直忍不住想要爲他叫一聲好。
這叫“起範兒”!
在飯桌上拍案而起,眨眼便褪去一身世俗,化身爲千百年前的風流人物。
果然啊,跟這種頂尖大牛比起來,自己還差得遠!
眼見在場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發憷。
陳正豪可是盛名在外的飆戲狂人,跟他“行酒令”,可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
魯肅的飾演者霍達嘆了口氣,從席間站了起來,向陳正豪道:“孔明,你切記,一會兒見我主,切不可實言曹操兵多將廣。”
陳正豪微微一笑,道:“子敬放心,亮自會見機而變,決不有誤。”
他這話說完,按照劇情,應該是魯肅領着諸葛亮走入大殿,將他引薦給江東羣臣。
但此時只背臺詞,沒有路可走,陳正豪不等下一個人起身,直接將目光鎖定在了不遠處的一個老者身上。
飾演魯肅的霍達見狀,只得順勢道:“這位是江東長史,張昭,張子布。”
張昭的飾演者苦笑了兩聲,起身與他見禮,道:“昭乃江東微末之士,久聞先生高臥隆中時,曾自比管仲、樂毅,果有此語乎?”
他此時被迫應戰,氣勢上便弱了三分,所幸臺詞倒是沒背錯。
陳正豪淡然一笑,道:“不過是尋常比喻耳。”
張昭道:“聽聞劉豫州三顧茅廬而得先生,以爲如虎添翼,放言要席捲荊襄之地。”
“可如今,荊襄之地盡數歸了曹操,不知先生有何高見?”
陳正豪手中搖着一頂棒球帽當作是羽扇,哂笑道:“奪取荊襄,易如反掌。”
“只不過我主公躬行仁義,不忍奪同宗基業。而劉琮孺子,聽信讒言妄自投降,這才致使曹操猖獗於世。”
“今我主公屯兵江夏,別有良圖,非等閒之輩可知也。”
陳正豪此時的心情不太好,戰意又濃,以至於語速比平時快了許多。
只不過,他吐字清晰,頓挫明確,讓人聽着不覺得着急,反倒顯得氣勢十足。
而飾演張昭的演員可沒他這份功夫了。
老爺子年紀大了,口齒遠不如年輕人伶俐,此時他被陳正豪帶跑了節奏,剛說沒兩句,舌頭就打了結:
“先生的言行豈不自相違背?先生自比管仲、樂毅,但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雄霸諸,那個,侯……”
張昭老爺子一聲哀嘆,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抱歉,我自罰一杯。”
說着,他不等別人催促,直接給自己斟了一盅酒,一飲而盡。
旋即,他放下酒杯,倔強地背完了剩下的臺詞。
陳正豪不以爲意,等他說完,繼續唸誦後面的部分。
接下來,江東名臣虞翻、步騭繼張昭之後相繼登場。
虞翻的臺詞只有兩句,勉強安穩地念了下來。
而步騭就沒那麼好運了,他面對着陳正豪,如鯁在喉;背對着高縝,如芒在背。
雙重壓力之下,他本就沒背熟的臺詞頓時更顯生疏,中間錯了足足五次,才總算是磕磕絆絆地應付了下來。
等坐下時,這位演員的酒勁已經上了頭,暈暈乎乎如踩在棉花上一般。
他這時候無比慶幸劇組訂的酒店是這種古風小館,酒盅較小。
緊接着,輪到薛綜了。
許臻扭頭望去,只見這位剛剛急得噴了髒話的大叔身體僵硬地站了起來,乾巴巴地道:“孔明以爲曹操……何如人也?”
陳正豪瞧也不瞧他一眼,冷聲道:“漢賊也,又何必問?”
薛綜道:“孔明此言差矣。漢傳世至今,天數將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歸心。呃,那個……”
他剛說沒兩句就忘了詞,懊惱地自罰了一杯後,張了張嘴,依舊沒想起來後面的臺詞是啥。
薛綜的飾演者無助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同伴,但那人並不是“舌戰羣儒”的一員,這時急匆匆拿出手機來翻,一時間卻翻不到正確的段落。
眼瞅着五六秒鐘過去,局面僵持不下,席間頓時陷入了詭異的死寂。
這一刻,場中無數人同時升起了一個念頭:
——陳正豪這是孤身一人把整個江東給挑了啊!
己方一人寥寥幾句,卻接連被罰;人家一個人站在這裡對你們所有人,卻始終從容不迫,一字不錯。
這是什麼差距?
態度的差距!
就這態度,你還好意思取笑人家是“明星”,自己是“演員”?
還敢抱怨蜀漢那邊一切都是最高配置,而江東這邊的導演、攝影全是副的?
薛綜每沉默一秒鐘,就像是又有一道鞭子抽在了江東衆人的臉上,打得所有人臉上顏面無光。
“劉豫州不識天時,強欲與爭,正如以卵擊石,安得不敗乎?”
就在這時,薛綜身前不遠處,忽然有人準確地背誦出了薛綜後續的臺詞。
這聲音不大,但在此時的宴會廳中卻清晰可聞。
陳正豪尋聲望去,只見說話這人端坐於蒲團之上,清瘦挺拔,氣度閒雅。
——正是許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