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許臻沒有再輪到自己的戲份。
他就這麼坐在場邊的摺疊椅上,偶爾觀察一下週圍其他演員的表演,其餘時間則低着頭,在膝蓋上全神貫注地寫着新一版的楊子容人物小傳。
晚上散場之後,回到酒店裡,他索性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建了個文檔,一邊整理白天寫的內容,一邊重新分析起了楊子容這個人物。
《智取威虎山》的故事,取自小說《林海雪原》。
電影中的主要角色、人物關係、以及大體的故事脈絡,基本跟小說區別不大,不過在人物性格方面,跟原著的側重點還是略有不同。
就比方說楊子容這個人物,在電影劇本中,就濃墨重彩地刻畫出了他的一個特點:極強的人際交往能力。
楊子容剛剛來到203小隊,沒過幾天,就擀着麪條唱着歌,跟小隊裡的成員們如老友一般,儼然比跟隊長少劍波的關係還親密;
轉頭上了威虎山,楊子容化名“胡彪”,又跟山上的土匪們打成一片,真成了威虎寨第九大金剛。
當許臻切換視角,把這人看做是身邊朋友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了一幕場景:
夜色已深,雪下得正緊。
在深林中的一間土坯房裡,自己身上裹着棉襖,蹲在爐邊烤火。
一個年輕的漢子坐在自己對面,臉上帶着爽朗的笑容,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地講着他在土匪窩裡臥底時的驚險經歷。
他看不清那個漢子的臉,卻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熱忱、坦率與磊落。
許臻蹲在爐火旁,小步往楊子容的方向挪了挪,滿眼期待,心中帶着些許興奮,似乎想要將這些傳奇故事聽得更清楚些。
在這一刻,他只覺原本緊繃的情緒迅速舒緩了下來,甚至長舒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翹起了嘴角。
在感受到這股情緒的瞬間,許臻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敲鍵盤的動作。
——他忽然發現,別人眼中的楊子容,好像跟自己之前想象中的並不一樣。
許臻之前拿着楊子容的劇本,站在楊子容的角度去經歷諸般事情,感覺敵後偵查是一件如履薄冰、危險至極的行爲,在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壓力。
然而,楊子容不是自己,他的開朗不是裝出來的,他的自來熟也不是裝出來的。
他在威虎山上,僞裝的只是自己的身份,而不包括性格。
真正的楊子容,恐怕遠比自己要放得開。
許臻將筆記本電腦合上,微微蹙眉,閉目冥想起了剛纔在腦海中想象的楊子容,以及自己今天白天在片場中的表演。
兩相對比之下,許臻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自己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太端着了。
假模假樣,一看就是在演戲。
許臻感覺,自己之前演的根本就不是楊子容,而是身處在楊子容這種境地的自己。
這一發現,讓許臻不由地滲出了汗來。
演員和觀衆的視角是不一樣的。
觀衆往往能一針見血地看出一段表演的問題所在,而演員本人卻發現不了。
這就是所謂的旁觀者清。
這兩年,許臻當過評委、當過演技指導、當過副導演,手把手教過很多朋友演戲,對於表演的審美和判斷提高了不止一籌。
但這種審美的提高卻沒能有效地反饋到自己身上。
現在,許臻跳出了“楊子容”這個身份,站在看客的視角再去回看自己的表演,一瞬間就發現了無數的問題。
這個發現既讓他汗顏無比,又讓他興奮萬分。
——跳出來!
對,跳出來!
跳出演員的身份、跳出“楊子容”這個角色,站在觀衆的視角去審視表演,自己教自己演戲!
樑武哲老師的這條建議,簡直堪稱是神來之筆!
在明悟了這一點後,許臻也不急着整理人物小傳了,而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激動得在房間裡直轉圈子。
這種找到問題所在,即將收穫進步的快樂,簡直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嗡嗡!”
就在這時,手機忽然響了一下。
許臻高高興興地拿起來一看,只見,宋彧剛剛給自己發來了一張圖片,圖片上是一個半人高的大雪人,戴着一頂毛線帽,還用小石子和樹枝做了五官。
宋彧在圖片下面配文道:“哈哈哈哈哈京城連下了三天雪!一天比一天大!一腳踩進去沒過腳面!”
“這麼大的雪要是人工造,得花多少錢啊?”
許臻:“……”
剛纔心中興奮的小火苗像是當頭被潑了一盆冷雪,瞬間就滅了。
他沉默了半晌,一臉木然地打字問道:“這是在哪兒啊?你搬家了?”
片刻後,宋彧回覆道:“臥槽你都不關心你兄弟的動態!”
“我買房了,你都沒看我朋友圈裡發的照片?”
許臻:“…………”
啊!手欠如我!爲什麼要問這種問題!!
宋彧這個短視的傢伙!
有這麼多閒錢,你爲什麼不投資,爲什麼不入股一下公司的新劇!
轉頭就能拿到至少五倍以上的分紅好嗎!!
扎心兩連擊把許臻又重新紮回了沙發上,他有氣無力地舉着手機,唉聲嘆氣地與宋彧閒聊起了《智取威虎山》片場這邊的一些趣事。
末了,他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問道:“宋師兄,你有沒有覺得,我演戲的時候經常有種端着的感覺,放不太開?”
他這個問題一問出口,宋彧立馬給他甩過來了一長串的狂笑表情。
“哈哈哈哈哈你今天才知道?”
宋彧打字道:“你何止是演戲端着,你幹嘛都端着!你就是個端人!”
許臻:“……啥叫‘端人’……師兄我說正經的呢,你能不能好好回答?”
半晌,宋彧回覆道:“你跟我認識五年多了,演了三次兄弟,你直到現在還管我叫‘師兄’,你不覺得自己腦子有包嗎?”
許臻看着他這個回答,微微一怔。
仔細思考了一下,似乎,好像,自己確實沒有認真審視過自己的爲人處世方式……
這種細節處的疏離感,不僅跟楊子容的差異極大,而且在表演中、以及日常生活中,都造成了一定的障礙。
那麼,朋友之間正常的對話應該是怎樣的呢?
許臻思考了一瞬間,而後迅速在手機上打下了一行文字:“除了兄弟,我還演過你親愛的父親,克勞狄斯。”
宋彧:“……”
……
第二天,許臻在晨練之後,早早來到了集合地,跟着劇組的衆人一道前往了真正的“林海雪原”。
雪鄉這邊的雪季大概能一直持續到明年的四月份左右,但從3月份開始,積雪就不像之前那麼漂亮了,因此劇組選擇率先拍攝室外的鏡頭。
山上車馬難行,衆人從大巴上下來之後,還要步行一段路,才能抵達正式的取景地。
一行人頭上帶着帽子,身上穿着厚重的禦寒衣物,排成長隊,在當地嚮導的帶領下,一步挨一步地在雪原上緩慢行進,倒真有種“穿林海、跨雪原”的超然意趣。
許臻和林曉波等人還好,輕裝上陣,踩着積雪還蠻有樂趣;最要命的是攝影組、道具組的那些工作人員們,手上拎着東西,還得在雪地上走,這就很難受了。
一個不留神,劇組的一位攝影師腳下一滑,險些從一個土坡上溜下去。
許臻和另一個他身邊的人立馬搶上,一人一邊把他拽住,這才讓這人躲過一劫。
“趙哥,這個我拿着吧,”許臻從那個攝影師手裡接過裝器材的箱子,笑道,“我年輕力壯。”
“哈哈哈……”
他這話一出,周圍頓時響起了一陣笑聲。
許臻年輕倒是真年輕,但“力壯”這個詞可就完全談不上了。
他之前倒是問過徐導,演楊子容這個角色需不需要他去增肌健身,結果被徐導果斷否定。
根據留下的影像資料,真正的楊子容本來就是個瘦高個,壓根不是個壯漢。
不僅許臻被禁止了健身增肌,甚至連劇組的其他幾位主要演員也被導演要求減肥。
那個年代糧食嚴重短缺,又是從事剿匪這種勞心勞力的工作,戰士們一天天吃不飽飯,哪有壯的。
於是乎,林曉波就這樣哭着吃了半個多月的減脂餐,進組的時候,整張臉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
不過,全員減肥倒是有一宗好處,那就是:
在劇組領盒飯的時候,明明是在惡劣環境下做出來的一言難盡的飯菜,演員們卻沒有一個人不樂意,一個個吃得賊香。
徐·罪魁禍首·文光看着大家狼吞虎嚥的就餐場面,欣慰地對劇務道:“回頭跟後廚大師傅們說,油水還可以再少一點。”
“飯太好吃了,他們吃這麼多,可別吃胖了。”
一道晴天霹靂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劈了下來。
說回衆人前往取景地的路途。
許臻從攝影師那裡接過了裝器械的箱子,攝影師本來還有些猶豫,怕他把東西摔壞了,到時候說不清責任。
結果看了一會兒,就見許臻拎着個大箱子,步伐穩健,保持了極好的平衡,簡直和前面的嚮導走得一樣穩,漸漸放下了心。
“哈哈,我都忘了,小許可是‘習武之人’!”
攝影師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搭着話,問道:“以前來過這麼冷的地方嗎?”
許臻輕鬆地笑道:“我拍《闖關東》的時候來過雪鄉這邊。”
說着,他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山頭,道:“那座山就是《闖關東》裡的二龍山。”
旁邊有其他人笑道:“哎呦,‘二龍山’離咱威虎寨不遠吶,這位莫非就是‘許大馬棒’?”
“哈哈哈哈……”周圍人一陣鬨笑。
“許大馬棒”是《林海雪原》裡的一個土匪頭,跟座山雕齊名,楊子容上山時冒充的就是他的手下。
剛巧許臻也姓許,戲裡戲外莫名就聯動起來了。
衆人一路走,一路聊,原本還有些生疏的關係很快就變得融洽了起來。
許臻這幾年風頭正盛,是劇組裡除了樑武哲老師以外“腕兒”最大的演員。工作人員們本來還感覺有些放不開,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好說話,越聊越是投機。
聊到興起,忽然有個大哥無意中提道:“哎,小許,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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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在短視頻上看到有個人在金雞獎影展唱《打虎上山》,那個真是你啊?”
走在前面的一箇中年人詫異地回過頭來,道:“呦,小許你還會唱《打虎上山》?”
“來一段兒呀!”
“來一段!”
“……”
許臻愣了一下,聽着周圍人的起鬨,看着衆人期待的神情,他本以爲自己會很尷尬。
然而不知是這個梗被人嘲笑太多次、導致免疫了,還是因爲自己正在努力代入楊子容這個角色,導致心態發生了變化……
總而言之,這一刻,許臻不禁不覺得尷尬,反倒還稍微有一點點興奮。
——表現欲。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表現欲。
跟大家打成一片,與這些剛剛結識的老哥們交朋友,令他感受到了一種獨特的快樂。
“咳咳……”
許臻咧嘴一笑,拎起箱子來做了個拱手的動作,對周圍人道:“不好意思啊,那在下就獻醜了,給大家來一段《打虎上山》。”
“唔!!”
他這話一出,人羣中頓時想起了一陣熱烈的起鬨聲。
許臻清了清嗓子,雙眉一挑,一股勃勃英氣從胸腔中躍然而起,朗聲唱道:“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羣山!”
“……”
林海間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歪七扭八的腳印,一陣清朗悅耳的京劇唱腔,以及衆人興高采烈的叫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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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刻,許臻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我就是楊子容。
楊子容就應該是一個這樣的人。
……
不遠處,徐文光導演和製片人走在隊伍的最後面。
兩人瞧着前面熱熱鬧鬧的場景,徐文光有些詫異地揣起了手來。
“咦……”
徐導低聲道:“他這是昨天晚上做夢夢見自己變成楊子容了?”
“怎麼突然就開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