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槍響在押運車內炸起, 砰!
後車窗整面譁然爆裂,恰好最前那輛摩托騎手已飛馳而至,在尖利巨響中甩尾停住。同一時間,步重華頂着漫天的玻璃片一躍而出, 當空穩穩坐上後座, 喝道:“走!”
不用他吩咐第二聲, 摩托車手剛要發動, 突然不遠處傳來兩聲尖利的——嗶!嗶!
步重華一回頭, 瞳孔驀然定住。
公路邊停着一輛非常熟悉的銀色大G, 透過車窗只見江停面沉如水坐在駕駛席上, 副駕駛赫然是面孔全無血色的吳雩!
“你還能堅持嗎?”江停沉聲問。
吳雩身上是醫院病號服,肩上披着江停的薄外套, 沙啞道:“能。”
江停說:“好。”
下一刻他拉動手剎, 一腳油門,G65發出猛獸低沉的咆哮,在目標摩托發動的同一瞬間閃電般衝了出去!
“指揮中心報告市局, 指揮中心報告市局, 津O5365警車在長義隧道南入口處發生撞車事故,重複一遍津O5365警車在長義隧道南入口處發生撞車事故!”
“報告!撞車現場發生槍擊劫囚!四輛摩托槍擊警車劫囚!!”
“現場交警沒有火力, 請求緊急支援!!請求緊急支援!!”
……
津海市公安局一片混亂,步話機與電話響此起彼伏,一樓大廳人人都在奔跑喊叫,一輛輛掛着各種牌號的車呼嘯着衝出鐵閘門, 在震天警笛聲中與各轄區警車匯聚在一起,浩蕩奔赴城市北面的長義區。
宋平靜靜坐在局長辦公室寬大的實木桌後, 如同一尊灰色的雕塑。
他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 甚至連呼吸起伏都沒有,半邊身體都沒進凝重的空氣,眼角皺紋向陰暗處延伸,消融在了晦暗艱澀的光影裡。
一道人影終於從窗前轉過身,是審訊室裡的老書記,語調安撫沉緩:“老宋。”
宋平閉上了眼睛。
兩人都沒有再吭聲,許久宋平才終於非常非常低地、緩緩地開了口,說:“有時我真希望自己沒這麼老,還能回到三十年前,哪怕是二十年前……”
老書記拍拍他的肩,一聲悠長嘆息緩緩消失在了靜默的空氣中:
“……誰不是呢。”
·
與此同時,長義區省際高速公路隧道。
嗚一聲摩托風馳電掣而出,將路障砰然撞飛,轉瞬遠去。下一秒G65緊跟着衝出隧道,就像銀色的閃電如影隨形,緊咬着摩托車衝下了高架橋!
嗶嗶!嗶嗶嗶——這條路上過的幾乎全是工程車,一輛接着一輛拼命鳴笛避讓,有的只能拐進緊急車道接二連三停下。步重華在摩托車後座上咬牙扭頭,只見G65九百匹的強勁馬力在江停掌舵下發揮到了極致,真真切切如鬼似魅,在眨眼間就擺脫了其餘三名騎手,裹着氣浪衝到了眼前!
大G與摩托並駕齊驅,副駕車窗降下,吳雩在狂風中喝道:“步重華!”
步重華左手緊握着槍,有剎那間眼珠動都不動,只看着車窗裡那蒼白熟悉的臉,以及格外烏黑幽深的眼睛。
“停下來,步重華。”吳雩望着他,聲音低緩疲憊而充滿懇求:“太危險了。”
後面高架橋上的警車在飛速聚集,紅藍光芒閃爍成一片,緊促鳴笛隨風而來。步重華終於硬生生挪開視線,向後一瞟,隨即又轉向吳雩,嘴角冷冷地一勾:“停下來我還能去哪裡,回監獄嗎?”
“你……”
“回去一邊坐牢一邊指望那羣廢物能在有生之年幫我報二十年都沒報的仇,還是每天在鐵窗裡後悔殺了彭宛,沒有帶着你一起壯烈犧牲在綁匪的密室裡?”
吳雩盯着他發不出聲音,一隻手死死抓着車門把手,脫了形的骨節泛出青紫。
他可能從沒有在病牀上失去知覺那麼久,眼窩已經完全陷了進去,顯得眼皮極其明顯,眉骨又鋒利得突兀。摩托騎手與大G緊貼疾馳,有剎那間兩人距離近在咫尺,步重華甚至從那雙瞳孔深處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左手擡起槍,在暴烈風中用槍口把吳雩鬢髮往耳後一挑,那瞬間的語調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
“你現在還覺得,我是你見過最完美的人嗎?”
吳雩眼睛微微睜大了。
“……我可沒有受過你們精英階層完美無缺的道德品質教育……”
“步重華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人,也是最完美的理想主義者。……”
“出了那扇門,太陽明天照樣升起,你還是那個完美、優秀、榮光耀眼的步重華,我本來就不應該遇見你!”
……
過往那些自嘲的、艱澀的、呢喃的、小心翼翼又隱含希望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帶着無數畫面在風中撕裂成碎片,一股腦譁然遠去。
步重華看着他,笑了笑。
“——吳雩!”這時大G聲浪猛地增強,江停斷然喝道:“抓緊!我要往前卡了!”
江停操縱這輛車的熟稔程度可能跟嚴峫不相上下,剎車、換擋、踩油門一氣呵成,儀表盤上指針漸漸逼向恐怖的260,在生死時速中一寸寸超車,他要用這加固改裝後的鋼鐵車身硬生生卡住摩托騎手的去路——
但就在這時,步重華擡起槍口一扣扳機,砰!
側視鏡嘩啦脆響消失,大G車胎條件反射劃出了一道驚險的S!
江停一句國罵沒出口,電光石火間發力擰回方向盤,只見步重華毫不猶豫把尚在冒煙的槍口對準了吳雩額頭:“停車!不然我下一槍就不是打車了!”
江停眉角俱震,在飛馳中一鬆油門,而這時吳雩卻伸手死死握住了滾燙的槍管:“你開!”
“吳雩放手!”江停怒喝。
“沒關係,讓他開槍!”吳雩的厲吼中帶着滾燙的血氣:“我死了你就往上撞,別減速!”
我死了你就往上撞。
步重華深深看着吳雩凌厲的眼睛,他確實瘦削到了判若兩人的地步,但那面孔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爆發式的張力;彷彿此刻這過往種種一刀兩斷的絕境,終於把他靈魂中隱藏最深、最強悍真實的一面,從卑微和自貶的表象之下逼了出來。
鋒芒畢露,兇狠果決。
“……”步重華終於顫抖着呼了口氣,低聲命令騎手:“抓穩平衡,準備下高速。”緊接着突然發力把槍管從吳雩掌心裡奪了回來,拇指彈起保險撥片,子彈咔擦上膛,冷淡道:
“你就當你的步重華已經死在密室裡了。”
江停:“吳雩!”
下一刻,步重華槍口偏轉,砰一聲後座擋風玻璃全碎,江停在巨響中死死踩下了剎車!
大G輪胎與地面爆擦出兩道黑痕,漂移甩尾急停,車頭硬生生轉了90度,車廂裡兩人同時被安全帶重重拍回椅背。
四輛摩托呼嘯遠去,步重華的側臉消失在滾滾煙塵中,他似乎一直定定望着這輛車,最終化作了不明顯的黑點。
嘭一聲悶響,那是江停咬牙極輕的一拳抵在了側窗上,吸了口氣才勉強壓下情緒,扭頭問吳雩:“你怎麼樣?”
遠處警車正鳴笛趕來,後視鏡中映出紅藍光芒,一閃一閃映在吳雩壓緊到極致的瞳孔裡,彷彿刀弧出鞘時勃發的冷峻與猩紅。
“……我曾想過他有一天會離開我。”他一字字嘶啞道,“但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江停伸出手,用力把他攬過來拍了拍後肩,低聲說:“沒事了,沒事了……”
幾輛警車沿着摩托消失的方向飛馳向前,其餘接二連三停下,滿臉是血的楊成棟被人扶下車,幾名刑警焦急上前哐哐敲大G車門,喧雜詢問與叫喊響成一片。
“總有一天,”吳雩一側鋒利眼角映出前方無盡的公路,從牙縫裡輕輕道:“總有一天,我要讓他怎麼走的,就怎麼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