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雩!”步重華站在二樓客臥門邊, 一手拎着吳雩那滿行李箱的家當,另一手抓着幾件T恤衝樓下喝道:“你這幾件破了的布我給你扔了啊!”
“……這人你記得吧,當初跟我們一起打籃球的黃鵬,晚節不保進去了, 一搞刑偵的竟然能貪那麼多錢……還有這個, 王新歐, 當年老搶你的暖壺用, 警體考覈打不過就賴地上, 前兩年抓捕的時候被刺了好幾刀, 現轉去了檢察院搞預審……”
步重華蹬蹬蹬下樓一看, 果不其然沙發上兩顆腦袋正擠在一起,手裡拿着個相框嘀嘀咕咕, 吳雩竟然還戴着他那副只在看專業書時才戴的無框眼鏡。
“……嚴正教授, ”步重華雙手抱臂冷冷道,“請問您這幾天是打算把整個大學四年事無鉅細跟步小花同學重溫一遍是嗎?”
“步小花”猝不及防被點名,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着。
“是的, 大花, 我們老年人就是這麼喜歡憶苦思甜。”江停安然道,“還有是副教授, 不要強行提咖謝謝。”
步重華心說強行提咖是什麼,大花又是什麼鬼,你就算跟嚴峫學會了口嗨那也明明是阿花……所幸最後一絲理智讓他控制住了,沒有讓阿花兩個字從自己嘴裡脫口而出。
他呼了口氣轉向吳雩, 語調貌似異常平靜,但眼底卻閃爍着上級領導機關巡查基層似的利光:“我待會要回局裡了, 你是要跟他一起待家裡還是跟我一起去上班?”
這個問題可以把“待家裡”和“去上班”都直接省略掉,簡化爲清晰明瞭的中心思想:你是要他還是要我?
吳雩霍然起身, 毫不猶豫:“要你。”
江停一句挽留沒來得及出口就被哽回了喉嚨裡。
步重華微微一笑,轉身上樓拿車鑰匙去了。吳雩一扭頭掩着半邊嘴,小聲說:“今天局裡發外勤津貼……”
“……”江停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趕緊去吧,好好幹。”
鯊魚的直播視頻一夜之間傳遍暗網後,部裡立刻安排了一系列偵查措施,同時在津海內部加強巡查、重點保護,連吳雩在鐵血酒吧打|黑拳的事都顧不上追究了。宋平的意思是過兩天吳雩出院後直接安排在津海公安局保護性居住,許局卻認爲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小年輕難道能在單位值班室搭個行軍牀一住幾年嗎?對個人生活也不好啊。
最後兩人商量半天,又綜合了吳雩自己的意見,決定乾脆讓他搬到步重華家去,小區監控完整保安密集,還省了被保護人的食宿費用,一舉數得。
爲此許局還挺不好意思,主動找步重華談話,保證說經過部裡專家分析,暗網的外國犯罪分子暫時追不到津海來,他人身安全受到牽連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讓他不要有思想負擔,不要覺得組織不關心他的個人安危。
步重華卻正色表示說我是光榮的人民警察,即便個人安全受到牽連也義不容辭,組織千萬別覺得我有任何思想負擔,要知道苟利國家生死以……許局非常感動並趕緊打斷了他。
一輛牧馬人從車流中駛進刑偵支隊大樓門前,步重華把車停在慣常的位置上,熄火放手剎,從錢夾裡抽出一張五十塊錢,拍進了莫名其妙的吳雩懷裡:“拿着。”
“幹嘛?”
步重華微微一笑:“許局說你搬過來住,叫我別收房租,每天食宿補貼五十塊當買菜錢。”
吳雩立刻從善如流把鈔票收下了,正色保證:“好的隊長,今晚我就去買菜!”
步重華趕緊表示不要了,根據他對這孫子的瞭解,今晚家裡買來的“菜”應該只有兩個饅頭、半條魚配一根蔥。
吳雩的幾件破布……幾件破T恤大短褲都被步重華毫不留情扔了,上身穿一件質感厚實精良的全新白T,下面是深藍色警服長褲和軟底繫帶皮鞋。他真的是那種只要稍微拾掇一下就能從裡到外煥發出光彩的人,這警院裡隨處可見的常服在他身上顯得腰窄腿長、精悍利落,說是年輕精神的實習生都有人信。
步重華目光微微一動,心裡有些發熱,但在光天化日之下面皮略薄,便咳了一聲別開視線。
這時只聽“哎”一聲,吳雩剛要下車,突然又想起什麼:“對了,我那天辭職應該已經傳開了吧,你怎麼跟他們解釋我又回來上班這事的?”
步重華說:“也沒幾個人知道,就咱們支隊內部解釋了一下。”
“怎麼解釋的?”
“你想知道?”
吳雩有點好奇:“想啊。”
“你想讓我告訴你?”
“想啊。”
步重華:“……”
吳雩:“……”
兩人在狹小的車廂裡面面相覷,吳雩一頭霧水,步重華一言不發;然而如果拿小桂法醫的放大鏡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位滿臉高冷的步支隊長此刻有點毛細血管擴張、紅細胞聚集、瞳孔輻射肌收縮的微妙生理現象,文藝點形容就是在欲言又止中帶着一絲隱秘矜持的期望之光。
吳雩彷彿明白了什麼,眼底浮現出微許笑意,從車窗向外掃視了一眼,然後回頭兩根手指勾住精英階級的襯衣領,發力勾向自己。
這個吻短促而深入,兩人嘴脣甫一分離,只見步重華臉上擴張的已經不僅僅是毛細血管,而是角靜脈、角動脈、眶下靜脈、顏面動脈都要一起擴張起來了,別過頭用力咳了好幾聲纔不動聲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吳雩面色微微發紅,笑道:“沒人看見,趕緊說!”
“其實也沒什麼,我就告訴他們——”
嘭嘭嘭!
半開的車窗被拍了好幾下,只見車外王九齡彎着腰,一臉興高采烈:“喲,小吳來上班啦!身體養好了沒呀?姓步的趕緊過來正找你呢,關於那個陳元量手機最後一次與基站交換信號的定位分析結果……哎?你這驢臉瞪我幹嘛?”
空氣一片安靜,只聽步重華一臉森冷眼神肅殺,指骨關節嘎嘣!發出了一聲格外清脆的亮響。
“小吳!”“喲,小吳回來上班啦!”
吳雩一出電梯門,就在刑偵支隊走廊上受到了比平時熱情十倍的慰問,平時只要沒有任務就癱在邊上各自摳腳的同事個個都過來打招呼,每張臉上都寫滿了難以掩飾的肉痛和惋惜,張小櫟那全支隊聞名的智商低谷甚至想用他剛摳過腳的爪子來拉吳雩的手:“小吳哥你想開點,人沒事就好,其他得失都是命中注……”話沒說完就被老刑警一巴掌把頭打掉提溜着跑了。
……所以步重華到底跟人說了什麼?!
吳雩滿懷疑竇地進了辦公室,廖剛、蔡麟、孟姐他們竟然都不在,能打聽底細的只有一個宋卉——這姑娘是真的抗打擊能力堅強,竟然還在刑偵支隊實習,此刻正熬夜熬得花容憔悴,坐在辦公桌後用手支着頭一點一點地打盹。
吳雩想了想,看周圍沒人,走到她身後:“宋卉?”
“……”
“宋卉!”
還是沒反應。
吳雩俯在她耳邊輕輕道:“你上熱搜了……”
那瞬間宋卉就像被蜜蜂蟄了似的跳起來,披頭散髮一臉驚恐,咣噹差點帶倒了椅子:“什麼熱搜?爲什麼上熱搜?爸你聽我解釋!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我這去跟紀檢委……小小小小吳哥?熱搜呢,熱搜呢?!”
吳雩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捂着眉角,肩膀微微抖動。
宋卉終於清醒過來,哭喪着臉一屁股坐下:“小吳哥你嚇我幹嘛,你哪怕說步支隊叫我去搬高腐屍蠟也比說我上熱搜了好啊!哎你這麼快就出院了嗎?”
“我跟你保證你走後門進支隊這點事鬧不上熱搜。”吳雩放下手,眼底帶着未盡的笑意,問:“廖哥跟蔡麟他們上哪兒去了?”
“出去翻垃圾桶啦。”宋卉長長打了個哈欠:“陳元量的被害地點一直確認不了,步隊就說要先從拋屍地下手,技術隊給裹屍麻袋做了殘留物理化分析,說是有什麼什麼磷酸氫銨、硝銨、氯化銨……”
“氮肥生產原料。”吳雩打斷她道,“被害地點跟化肥廠有關?”
“對,與被害人手機最後一次跟基站交換信號的地點也一致,那兒有個化肥廠。所以廖哥編了幾個探組輪班出去找拋屍的線索,主要就是翻垃圾箱和垃圾回收車。”宋卉眨巴眨巴眼睛,問:“小吳哥你真的沒事了嗎?你不用在醫院多住倆月?”
吳雩向周圍瞅瞅,俯身靠近她,一手擋着輕聲問:“你哥怎麼跟大家解釋我那事的?”
這還是宋卉第一次看到吳雩收拾得那麼幹淨利落,也是第一次和他靠得那麼近,只見那鴉翅般的睫毛蓋着明珠似的眼瞳,臉頰不由微微發燒,扭着手指頭囁嚅道:“也……也沒多解釋什麼,小吳哥看開點就好,都已經過去了……”
吳雩說:“沒事,你說,我撐得住。”
“你,你不會再幹傻事了吧?”宋卉不放心地瞅瞅他,又不好意思多看,紅着臉低下頭:“步支隊說你辭職是因爲買彩票中了五百萬,覺得下半輩子夠花了就不來上班了。”
“……”吳雩問:“那我現在爲什麼又來了呢?”
“因爲你興奮過度把彩票給丟了,失落之下一時想不開,跑去建築工地跳樓,但因爲身手太好導致八樓掉下來都沒死,大徹大悟之下決定重頭再來,擁抱生活,回到南城分局重新……小吳哥你怎麼了?!”
吳雩一手死死摁着自己不住抽搐的額角,半晌才長長吸了口氣,說:“沒事,就覺得擁抱生活不錯,今晚讓你們步支隊也感受一下擁抱生活。”
“陳元量手機最後一次跟基站交換信號,是在城郊北邊化肥廠與金河路交叉口往東二百米,時間是當天晚上一點零三分,然後就機卡分離了。根據法醫屍檢報告分析,陳元量的死亡時間在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半之間,再結合裹屍袋上的微量化學元素分析,各項證據都顯示兇案現場就發生在城郊化肥廠附近,那裡的荒地也適合兇手作案的條件。”王九齡敲敲桌上的理化檢驗分析結果,凝重道:“但關鍵是,上百人次的警力在附近搜索了七天七夜,連垃圾桶都翻遍了,也沒找到任何痕跡,來證明那裡曾經發生過兇殺或拋屍。”
桌上放着幾個巨大的物證紙箱,電線、被害者衣物、裹屍袋被一片一片編號放在透明袋裡,大摞大摞的技術分析報告攤了滿桌子。
視偵、理化、痕檢、法醫各自都有一堆事要忙,現在卻只能圍坐在長桌兩側打哈欠,眼巴巴瞅着站在桌邊凝神看報告的步重華。
“老步?”王九齡從老花鏡上方縫隙裡瞅過來,問:“你有什麼意見?”
良久後步重華終於放下材料,皺眉道:“我只有一個疑問,爲什麼要去翻垃圾桶?”
王九齡雙手一攤:“不然呢?翻那城郊千頃荒地嗎?”
“固體垃圾要經過垃圾轉運車、二級轉運站、分揀、收縮、再運送,最終纔到達津海市北道村填埋場,兇手難道不怕在任一環節中被人發現屍體嗎?”
“很明顯他不怕啊。”
“不像。”步重華沉吟道,“兇手代號‘三七’,真名姓向,是道上有名的掮客兼殺手,案底應該是非常豐富的。根據刁建發交代,他在對陳元量動手前很可能是殺死年小萍、高寶康兩人的兇手,即便年小萍暴雨被害和高寶康屍體被船槳打碎這兩個案子有一定巧合成分,也不能忽視兇手本人強大的反偵察能力,以及對現場清理的極度縝密。這樣的人不會放任屍體在轉移過程中隨時可能被人發現,倒不是因爲怕不怕,而是……這種可能性本身代表事情脫離了他的掌控。我覺得以兇手的控制慾,是不太能接受的。”
“有道理哎。”王九齡撐着下巴思索:“那如果兇手自己把屍體送進了填埋場呢?北郊金河路離北道村垃圾填埋場車程近一個小時,也不是不可能……等等,誰他媽三更半夜大張旗鼓地開汽車去填埋場啊?”
王九齡自己把自己給駁倒了,索性問:“你覺得呢,步同志?”
步重華呼了口氣,揉着額角,半晌緩緩道:“我覺得你要考慮一個七十歲老人的行動能力。如果兇手約他出去見面,陳元量是不會大半夜往金河路那種荒郊野嶺跑的,他應該能想到‘三七’是個殺人犯,而且他對自己有滅口動機。”
王九齡在辦案時有個很大的優點就是肯聽人勸,想了想說:“我尋思着也是,如果陳元量一個老頭大半夜打車去了荒郊野嶺,司機應該是能記得的,不至於完全沒有印象呀……那難道被害地點不是北郊金河路,手機信號和裹屍袋都是故意迷惑警方的手段?”
——如果真是這樣,那真正的兇案地點又在哪呢?
“先散了吧,坐在這裡也討論不出什麼結果。”步重華撐着額角一揮手,衆人如蒙大赦,紛紛起身,“物證留在這,我自己再看看,下午叫廖剛他們把痕檢從金河路帶回來吧,暫時別去翻垃圾桶了。”
技偵們唉聲嘆氣地稀稀拉拉往外走,王九齡唏噓拍拍步重華的肩,又叮囑幾句,然後把文件包往自己咯吱窩底下一夾,離開了會議室。
屋裡只剩下步重華一人面對着滿桌物證袋,他劍眉微微擰着,目光沉靜凝定,腦子裡不知道在飛速思索什麼,突然手機叮咚響了一聲。
吳雩:【領導在哪兒呢?】
“……”步重華嘴角不自覺浮起一絲肉眼幾乎難見的角度,言簡意賅回覆了一條:【開案情會。】
他放下手機,想了想又沒忍住,再次拿起來一字字輸入:【你來嗎?】
然而還沒點擊發送,突然身後虛掩的會議室門被咚咚叩了兩下,隨即響起吳雩幽幽的聲音:“領導,你竟然開會玩手機,晚上給我吃魚我就不舉報你。”
步重華一回頭,只見吳雩一肩靠着門框,歪頭微微挑眉,眼底閃爍着戲謔的神采。
步重華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你來找領導幹什麼?”
“來教領導擁抱生活,”吳雩揶揄道。然後他起身走到會議桌邊,望着滿眼琳琅的物證袋,隨意揚了揚下巴:“你們這是在……”
話沒出口,突然他被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從後裹住了,身體向前被頂在桌沿上,好聞的雨林氣息頓時從上而下籠罩全身。
“不用教,學會了。”步重華問,“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