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闆。”
秦川站在屋檐下一回頭, 叫他的是個保鏢,向屋裡一示意:“我們老闆醒了,叫您進去。”
這是H省與津海市交界處一座半封閉的山村,交通不便, 背靠深山。鯊魚第一次帶人跨境時研究過航拍地圖, 然後讓人在這裡佈下了人手據點, 沒想到現在真成了逃亡路上補給物資武器和躲藏天羅地網的避風港, 不得不說幾十年大毒梟的眼光確實有毒辣之處。
秦川隨口應聲, 往回走了幾步, 突然餘光瞥見什麼, 腳步一頓。
村口空地上停着幾輛越野車,毒販馬仔們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更遠處的山崖邊, 一道肩披黑色衝鋒夾克的身影坐在峭壁巨巖之上, 靜靜面對着冬季蕭瑟的山谷。
是吳雩。
他好似一尊深藏在大山秘處的黑色玄武石像,獨立清冷又格格不入。一個馬仔端着剛出鍋的飯過去遞給他,卻只見他連臉都沒偏, 只一搖頭, 馬仔悻悻地走了。
“他還在絕食?”秦川扭頭低聲問。
保鏢有點爲難:“也沒有,昨天他自己煮了兩個白水蛋, 喝了點生水,除此之外至少我是沒見他再吃什麼東西了。”
秦川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限制一切外來食水,靜坐凝神將自我體力消耗降到最低,這是極度警惕戒備的表現。
不愧是特工般的身體素質……或者說, 不愧是爲了目標不惜血本、連苦肉計都做戲做足套的,特工般的敬業精神。
秦川微妙地挑起眉梢, 但沒有在鯊魚的手下面前多說什麼,轉身走進了磚房。
鯊魚靠在炕上, 正聽一個心腹手下低聲彙報什麼,見秦川進來一擡手製止了手下,微微笑道:“秦老闆。”
秦川眼角一掃便認了出來,那心腹是個叫阿Ken的中俄混血——這人曾經是個職業殺手,外表看不出明顯的混血體徵,混在國內的大街小巷沒有絲毫異樣,而且中文口音非常地道,據說在北美已經爲馬裡亞納海溝效忠了好幾年,應該是親信中的親信了。
電光石火間秦川收回視線,自然地給自己拉了把咯吱咯吱響的木椅坐下:“Phillip先生看上去已經好很多了?”
鯊魚在這低矮破舊的鄉村磚瓦房裡,竟然也有種放鬆愜意,像是頭已經恢復過來的叢林野生猛獸,隨意地靠在炕桌邊:“是的,我已經聽手下說了那天晚上所有事情的前後經過,多虧了秦老闆指揮得當。”
他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提那十六箱“意外”車禍翻倒的藍金,甚至沒問萬長文爲什麼會在臨上車前被丟下。
秦川心裡微微打了個突,但表面上看不出絲毫異樣:“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應該的。”頓了頓之後他又遺憾地呼了口氣:“不過可惜的是,萬老闆吸入毒氣過多,注射大量納洛酮都沒緩解過來,我跟畫師換着手給他做了好幾分鐘CPR,最後還是呼吸衰竭……”
“是嗎,”鯊魚淡淡道,“那真是太不幸了,我真爲他感到遺憾。”
屋子裡靜默片刻,只聽北風在窗外山林間呼嘯,陣陣松濤聲突然變得格外清晰刺耳。
秦川鏡片後的眼神真誠而傷感,肩背肌肉卻微微繃着,沒人能看見他大拇指甲正深深陷進食指腹。窒息般的沉默中每一秒都漫長得可怖,不知過了多久,鯊魚終於緩緩道:“我只有一個疑問……”
來了!
秦川自然地“哦”了聲:“什麼?”
鯊魚一擡眼皮,蔚藍色瞳孔注視着他的眼睛。有那麼好幾秒秦川以爲接下來他問的應該是:“爲什麼那輛載着兩個億藍金的車會翻?”“行駛的時候到底遇到了什麼?”“確定萬老闆心搏停止救不回來了嗎?”——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毒梟就這麼定定注視着他,好似非常疑惑般皺起眉頭:
“你爲什麼沒趁機替我除掉那個姓步的?”
“……”
竟然只是這個?
秦川坐在那裡盯着鯊魚,剎那間腦子裡轉過了很多猜測,好的壞的都有,面上卻沒有顯出分毫,本能立刻讓他調整出了最合適、流暢、自然的表情——那是個苦笑:
“是,我倒想幹淨利落一顆槍子送他上路,但畫師正在邊上給萬老闆做着CPR呢。要是他見我殺了姓步的,情緒一激動,失手啪嚓摁斷了萬老闆兩排肋骨怎麼辦?”
“再說,我跟Phillip先生你是爲了賺錢,不是爲了找死。”秦川頓了頓,無可奈何的表情裡帶出了一點破罐子破摔:“即便畫師當時不計較,事後哪天想起老情人,情緒再一激動,失手啪嚓捏斷了我的脖子……Phillip先生,你這是保證會爲我報仇還是怎麼着?”
鯊魚靜靜盯着秦川的瞳孔,只見毒梟臉上慢慢現出笑意,無比漫長的兩三秒後,陡然變成了朗聲大笑。
“——果然不愧是秦老闆啊!”
秦川心下一鬆,在他的笑聲中幾不可聞地呼了口氣,也自嘲地笑起來搖搖頭。
“每一條後路都爲自己想到了,永遠不把自己放到死衚衕裡,不錯,不錯。”鯊魚笑着下了炕,披着外套用力拍拍秦川的背,笑道:“識時務是我最喜歡你的一點,請你務必要保持,知道嗎?”
那瞬間秦川的笑意在嘴角一凝。
鯊魚俯下身,這個姿勢讓他陰鷲銳利的藍眼睛近距離緊盯着秦川的眼睛,但每個字其實都非常隨意而輕鬆:
“要識時務,永遠別把自己放到死路里,聽明白了?”
兩個人都笑意未消,但空氣卻彷彿靜止了數秒,秦川點點頭誠懇道:“聽明白了。”
“老闆!”這時那個剛纔傳話叫秦川的保鏢從外面匆匆進屋,用英語低聲道:“畫師聽說你醒了,想要找你!”
鯊魚彷彿終於感覺到了那麼一絲真正的愉快:“啊,正好,我也想去見他呢!”說着勉勵似地拍拍秦川的肩,向那個心腹阿Ken使了個眼色,悠然向外走去。
秦川坐在那把破舊的木椅上,腦子裡亂七八糟轉着無數種念頭,又好像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想。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虛脫般徐徐吐出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背上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向屋外的方向回過頭。
——鯊魚已經穿過了停着越野車的村頭空地,手裡端着碗飯菜,徑直走向遠處的斷崖邊緣,站在吳雩身後溫聲道:
“畫師。”
吳雩站在灰白嶙峋的山谷前,雙手插在褲袋裡。鯊魚示意手下走遠兩步,低頭想了想,才低聲說:“那天晚上的事我都聽人說了,是你及時趕到,才把我從步警官手裡搶下來打瞭解毒藥。謝謝你,畫師,你救了我的命。”
哪怕現在讓鯊魚他親媽過來,估計都會驚得難以置信,因爲毒梟這輩子從來沒有流露出過這麼由衷、柔和、真心誠意的感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感激你,可能你也不需要。但不論如何我都會履行自己的諾言,等過幾天我們越境回到北美,你將會被送到我歐洲的小島上,從此平靜富足地享受餘生。”
吳雩毫無反應甚至無動於衷,倒是鯊魚說到這微微一頓,看着他冷淡的側臉輕聲問:
“——但在那之前,我還要去辦最後一件事,它可能會非常危險,可能會被中國警方堵個正着。”
“你可以幫我嗎,畫師?”
不遠處空地上,秦川瞳孔驀然擴大,一股寒意從心底猛地撞上咽喉——
從吳雩的角度不可能看見,鯊魚問完這句話後,背對他的那隻手便隱秘地伸進了後腰,與後面那個保鏢阿Ken同時摸出了槍!
這不是請求或選擇題,這是又一次致命的試探!
答“是”或“不”都看似很簡單,這兩個截然相反的回答之間卻還存在着無數種反應和可能。鯊魚心裡只有一個標準答案是正確的,但這個標準答案又極其幽微複雜,只要吳雩有任何一個字、甚至一絲反應不符合,前面是懸崖後面是槍,畫師再生出三頭六臂都逃不出死神的魔掌。
現在該怎麼辦?!
秦川心臟劇烈狂跳起來,彷彿無意般上前兩步,這時只見吳雩終於有了反應,扭頭問:
“——這是給我帶的?”
“嗯。”鯊魚遞上手裡的飯菜,還是很溫和懇切:“我聽說你已經三天沒好好吃過東西了,你必須得補充點熱——”
哐當!
不等他說完,吳雩接過飯盒揚手一扔,鐵盒在半空中拋出一道弧線,在山岩上撞擊滾落,消失在了山澗!
“我不相信你了,Phillip先生。這三天我等你醒來不過是爲了告別。”
吳雩在周遭所有人震驚的注視中轉向鯊魚,淡淡道:“東南亞僱傭兵雖然危險,但明顯比你的謊言更可信。從此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各自道別吧。”
吳雩轉過身,保鏢阿Ken因爲過度震驚而甚至忘了收槍,連秦川都難以置信地退了兩步,眼睜睜看着他沿着山崖向遠處走去。
“等等!”鯊魚如夢初醒,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如果你指的是步警官,我當然有必須殺他的理由……”
“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吳雩的語調卻更加穩定而譏誚:“在碼頭倉庫交易時你這邊一掛我電話那邊就立刻要殺步重華,而當時他警察的身份根本還沒暴露,在茂縣你拿私人島嶼來誘惑我的時候又是怎麼說的?”
鯊魚啞口無言。
“不論我還喜歡或是想弄死步重華,那都是我的事,你不能拿已經許諾過的話來欺騙我,這麼做跟十年前爲了抓亞瑟·霍奇森而利用我的條子們沒有任何區別。”吳雩抓住鯊魚的手想掙脫自己手腕,從牙縫裡冷冷道:“不好意思,Phillip先生,我現在甚至懷疑你口中那個小島到底是否存在,畢竟你在我眼裡已經跟那些條子是一路貨色了。”
他一抽手,轉身大步向前走,鯊魚疾步上前再次一把抓住他,脫口而出:“等等!”
從來沒人敢這麼對鯊魚說話,上一個敢當面叫囂的毒販早就被轟成了血肉橫飛的渣。但周圍幾個心腹卻不敢動手,連鯊魚自己腦子裡都轟轟作響,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測出了唯一一個完美符合預期——不,這根本是超出預期之外,甚至讓他無法應對的回答!
畫師不是爲了配合警方生擒,纔在那麼危急的時刻拼命救活他;也完全不想打聽他下一步動向,好爲警方通風報信。畫師根本就砸攤子不想幹了!
“……對不起,”鯊魚胸腔不住起伏,半晌勉強冷靜下來:“我不是故意騙你的,確實是當時情況非常複雜。”
山澗寒風如利刀割在臉上,鯊魚卻一股火在太陽穴突突地跳,半晌無計可施,用力呼了口氣:“我向你保證那個島是真的,我也沒有要利用你的意思……謝謝你救了我的命,畫師。這個世界上會願意救我命的人不多,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來。”
——夠了,哪怕再欲擒故縱,這時候都該就坡下驢了!
無聲的僵持格外漫長,周圍沒人敢說話,甚至沒人敢動。過了不知多久,吳雩終於慢慢地回過頭,剎那間鯊魚心頭猛地一跳。
他看見吳雩那雙黑眼睛裡滿是壓抑的怒火,真切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步,但每一個字都冰冷而清晰,把他的心臟重重砸向谷底:
“做夢。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