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半, 華北某縣城夜總會。
爆款電音中糾纏着形形色色的人體,劣質香菸和摻水酒精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步重華一手夾着煙,一手拎着個黑色塑料袋,大步穿過舞池裡忘情扭動的男女, 徑直走到角落一張背對監控鏡頭的卡座前, 只見昏暗中有個T恤牛仔、身高腿長的男子正忙着左擁右抱, 兩個濃妝豔抹的陪酒女一個坐他身邊一個坐他大腿上, 咯咯笑得停不下來:“大哥你可千萬別騙我們呀!”“你明兒真來幫我們開兩瓶金方嗎?”
哐!
女孩子們嚇了一跳, 回頭只見步重華把黑塑料袋往桌上重重一拍, 鼓鼓的袋口嘩啦泄出了幾沓粉紅鈔票!
“拿着。”步重華隨手丟了兩疊給那倆姑娘, 簡潔地吩咐:“走人。”
男子笑着在姑娘裸露的背上拍了拍:“喲,做生意的來了, 不能陪你倆了, 去吧。”說着從褲兜裡摸出一包幽藍色粉末,也不避諱她倆,直接往步重華面前一扔。
那倆陪酒女見到滿袋錢, 眼早已直了, 哪還管什麼金方不金方的,趕緊一人抓起一疊錢笑開了花地跑了。
滿場紅男綠女熙熙攘攘, 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步重華收起那袋藍金,向周圍掃了眼,終於回頭向那男子挑起眉角,意味深長問:“江教授拿不動刀了是吧, 嚴峫?”
對面正拿餐巾紙用力抹脖子上口紅痕跡的男子動作一頓,緊接着幽幽地擡起臉, 露出兩個明顯的黑眼圈,一手在背後緊緊按着後腰:“別跟我提他。”
“……你的腰怎麼了?”
“沒怎麼。”
步重華用一種全新的、錯愕的、彷彿第一次認識他那般的目光上下打量嚴峫, 五秒鐘後嚴峫惱羞成怒地把餐巾紙往桌上一拍:“收起你那滿腦子污穢墮落的思想!你哥我睡了兩晚上的車後座,不小心閃了腰而已!”
“你爲什麼要睡車後座?”
“涼快!!”
“……”步重華攏了攏皮夾克衣襟,點頭說:“沒錯,確實再過個小半年就該入夏了。”
這愚蠢的弟弟尚且不知死活,不過現實一定能教會他做人。嚴峫鼻孔朝天冷哼一聲,什麼都沒說,向錢袋揚了揚下巴:“上哪弄的?”
步重華說:“賣粉賺的啊。”
“你他媽真賣啊?”
“不真賣騙得過那條大魚嗎?”
嚴峫目瞪口呆衝他比了個大拇指,步重華嘲諷地一勾嘴角,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我現在一共出了三批貨,第一批藍金直接送給了鯊魚,第二批第三批都是白的,分別給的一個浙江的‘老花蛤’跟一個湖北的‘季老闆’,但實際上那兩人都是鯊魚手下派來試探我的。要是敢出假貨給他們,鯊魚已經發現這齣戲不對勁了,你以爲你還能見到活着的我?”
嚴峫無聲地罵了句,從口型看應該是:“我艹……”
“鯊魚比警方想象得狡猾得多,從我手裡過的每一袋貨他都會叫人去驗,有時候我覺得他根本就不相信我是真叛變了。”步重華向後靠在沙發靠背上,長長吐了口濁氣,沙啞道:“我以前只知道吳雩活着回來很難,但現在才知道到底有多難。這種每天晚上都會夢到自己暴露以後被毒販抓去剝皮的日子別說十二年了,連十二個月都不敢想象有人能熬過去。”
嚴峫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重重嘆了口氣,給他倒了杯酒推過去:“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不能再跟鯊魚手下假扮的拆家繼續浪費時間了,否則貨很快就會耗光,我得儘快把他本尊給釣出來。”步重華喝了口純的綠方,沉聲說:“我已經放出了有一大批藍金要出貨的消息,鯊魚願意高價買進,但目前還在等他確定細節。一旦最終定下時間地點,屠龍計劃就可以正式實施圍剿……”
“不不,等等,”嚴峫愕然打斷了他:“你手裡有那麼多藍金?!”
“沒有。”
嚴峫登時大怒:“胡鬧!”
“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已經確定除了大批量的藍金,鯊魚對其他魚餌根本沒有任何反應!”步重華眯起眼睛,舞池上空旋轉的彩燈映在他瞳底,閃爍出森冷陰沉的光:“這件事我反覆思考了很多遍,只要圍剿行動足夠完美,就能在開箱驗貨之前把鯊魚跟那幫手下都一網打盡,否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世上沒有絕對保險的行動,一旦選擇了這條路就必須承擔失敗的風險!”
“你簡直瘋了!那要是圍剿不夠完美呢?!萬一抓捕就是遲了幾分鐘呢?!”
“那就祈禱那一刻戰神站在我們這邊。”步重華冷冷道,“從最開始我們就該想到,從海溝裡釣鯊魚,沒有足夠多的新鮮血肉那根本就不可能!”
嚴峫用力搓了把臉,喃喃罵了兩句,但在震耳欲聾的勁爆舞曲中根本聽不清。
兄弟倆都沒再說話,半晌步重華纔拿起那瓶綠方,倒了淺淺小半杯酒遞給嚴峫,低聲說:“不用太擔心,哥。你儘管把這個計劃轉告給宋局,可行與否自然有專家去分析,如果無法配合有效圍剿的話他們肯定也不會同意我冒險,是不是?”
嚴峫靠在卡座裡瞟了表弟一眼,嘴角浮起冷笑:“這世上專家很多,但真把你當骨肉血親而不是預備烈士來看的,可並沒有幾個!”
“……”
步重華望着他親表兄強壓隱怒的臉,不由張了張口,咽喉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半晌只低頭“唔”了聲說:“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爲什麼嚴峫要千里迢迢蹚進津海的這趟渾水,爲什麼要不計代價、不顧安危,來當這次絕密行動的聯絡人。
“帥哥來跳舞呀!”
“哈哈哈帥哥不請我們喝酒嗎?”
……
幾個醉醺醺滿場竄的小男孩小女孩腆着臉湊上來,嚴峫熟練地隨手幾張鈔票打發了,向周圍打量一眼,起身道:“我該回去了,咱倆別前後腳,你等會兒再走。”
說着他又想起來什麼似地,從手上解下一隻腕錶扔給步重華:“——拿着,專門給你帶的。”
那隻表玫瑰金殼,深棕色鱷魚皮帶,萬年曆帶雙追針,雖然保養得很好,但錶帶燈籠扣的四個角卻斷了一角,像是曾經被利器磕碰過。步重華拿着表一時沒反應過來,愕然道:“幹什麼?你提前給我上祭啊?”
“滾你媽蛋!”嚴峫呵斥了句,彎腰俯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步重華眼神微微變了:“所以……”
“所以平時戴在身上,但不要動不動就亮給人看。”嚴峫稍微拉開了點距離,在咫尺之際凝視着步重華琥珀色的瞳孔:“——等閒變卻故人心,我也不知道它還管不管用,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你一定記住要留到最後一刻走投無路了再拿出來,明白嗎?”
“……”步重華垂下眼睛,少頃咽喉上下一滾,就着這一站一坐的姿勢擡手短暫擁抱了嚴峫一下,沙啞地道:“謝謝你,哥。”
嚴峫點點頭,用力拍拍表弟的肩,步步走進舞池憧憧人影,很快消失不見了。
步重華在彩燈迷幻昏暗的角落裡又坐了片刻,不遠處有幾個穿緊身褲化了妝的小男孩望着他躍躍欲試,你推我搡半天后終於扭捏着過來,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搭訕,只見步重華突然仰頭喝乾杯子裡最後一點殘酒,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舞廳。
“嘿呀好可惜!”
“就叫你早點下手的嘛!”
……
已經快冬至進九了,夜氣寒意凌人,昏黃路燈照在深夜空曠的縣城馬路上,偶有一兩輛車飛馳而過又漸漸消失,顯得格外冷清。
步重華仰頭呼出一口白氣,心裡突然涌現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他還從來沒跟吳雩一起過過冬天呢。
吳雩應該很怕冷,畢竟在東南亞生活了那麼多年,華北的年末說不定是他十多年來第一次經歷冬天。這樣嚴寒的深夜,他應該盤腿坐在沙發上開着地暖,透過頂層複式的落地窗眺望城市燈海,電視裡放着悲歡離合後大結局圓滿的主題曲;茶几上應該放着一盆滿滿的糖果盤,因爲出事前幾天步重華剛去買了幾大包點心帶回家,吳雩當時還挺高興地拆了個棒棒糖。
他可能會有一點孤獨,但總會好的。
即便傷口無法痊癒,至少疼痛能隨着習慣慢慢麻痹。
步重華裹緊外套,搖頭驅散心底冰冷的刺痛,低頭輕車熟路地繞進後巷,夜總會後門口有個胖乎乎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抽菸,聽見腳步覓聲擡頭,差點因爲腳麻一跤絆倒在地:
“——哎呀我滴哥,我滴親哥,你可總算出來了!可他媽凍死我胖丁了!”
前·鐵血酒吧老闆胖丁哭喪着圓臉,裹一身皮毛,宛如一頭瑟瑟發抖的座山雕。步重華把剩下那半瓶綠方扔給他,揚了揚下巴:“特地給你帶的,今天允許你破戒喝兩口,下不爲例。”
胖丁抱着威士忌瓶,心酸得簡直要哭了:“想當年我胖丁老闆揚名津海,縱橫華北,醉臥美人膝醒掌酒吧權,什麼拉菲茅臺麥卡倫那統統都是漱口水,沒想到我也有爲區區半瓶綠方折下三尺小蠻腰的一天。我真是太……”
“太慘了。”步重華誠懇道,“就像你當初在看守所苦苦求我幫你辦取保候審時哭得一樣慘。”
胖丁眼淚水立馬一收,若無其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田丁先生。”步重華連名帶姓地叫他,語調平淡而嚴肅:“之前組織幾位領導應該都跟你談過了,我們公安民警是從不強迫人民羣衆幫忙辦事的。關於你私開拳場坐莊賭博並涉嫌組織黑社會的事情,雖然起碼要判十年以上,但請一定放心,這幾年來我們監獄的管理越來越正規,伙食也越來越好……”
“什麼,等等,您怎麼能懷疑我是被強迫的呢?”胖丁老闆一手捂胸目視前方,就像抱着三代單傳獨苗似的抱着那半瓶威士忌,斬釘截鐵道:“我是主動追隨您配合您工作的,我願意將功贖罪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將畢生的光和熱奉獻給公安事業和偉大的祖國!”
啪,啪。
步重華拍了兩下掌:“很好,開車去吧。”
胖丁立刻俯首帖耳地貼牆根溜了。
步重華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正擡腳走向後巷口停着的車,突然腳步一頓。
“等等。”
胖丁疑惑地轉過身。
夜總會裡不清晰的DJ舞曲透過水泥牆,迴盪在冷清的甬道中,更遠處馬路上的車輛飛快遠去直至消失,風穿過樹梢發出簌簌輕響。
步重華的眼神微微變了,黑暗中某些無來由的徵兆猝然觸動神經,正向他的背後疾速逼近——
“走!”他猝然喝道:“快走!”
不用他吩咐第二遍,胖丁跳起來沒命飛奔,同時半空厲風呼嘯;所有劇變都發生在那一瞬間,步重華只來得及閃身、拔槍、咔噠一聲子彈上膛,旋即槍口卻被來人向天一擡,緊接着他整個人被轟然摁上了牆!
“你——”
步重華戛然而止,所有聲音都被冰涼、柔軟又熟悉的嘴脣堵住了。
所有酸楚、思念、悲哀和狂喜,都一股腦隨風衝上夜空,然後像紛紛揚揚的大雪將地面溫柔覆蓋,於天地間閃爍着微渺的光芒。
——我是突然墜入了夢境嗎?這是步重華的第一個念頭。
他怎麼會在這裡呢?
他爲什麼還會親吻我呢?
皮膚與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淹沒了所有感知,恍惚間他聽見胖丁在那難以置信地一個勁尖叫,彷彿被掐住脖子連氣都喘不上來似的,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了。多少天以來的生死驚魂與艱辛籌謀都在此刻化作了齏粉,在脣舌糾纏間灰飛煙滅,連一丁點傷痛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因爲吳雩在他眼前。
在這嚴冬深夜,裹着滿懷寒風,於千里外來到了他觸手可及的懷抱前。
“……你……”步重華胸腔起伏,視線不捨得從眼前這熟悉的面孔上移開,喘息道:“你怎麼……”
吳雩一言不發,伸手解開脖頸上的襯衣鈕釦,然後又解開第二個鈕釦,黑暗中露出一小片鎖骨,活動了下脖頸。
步重華一愣。
胖丁的持續性尖叫也陡然拐了個疑惑的彎。
吳雩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步重華臉上,視線冰冷毫無情緒。下一秒,他陡然拎起步重華衣領,轟然一記鐵拳又準又狠,當場把他打翻在地,稀里嘩啦撞翻了整座巨大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