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華和吳雩對視一眼, 各自臉色都不太好看。
“他們不是來救火的,”吳雩低聲道。
步重華幾不可見地點點頭:“他們知道姓郜的夫妻倆家裡藏着什麼,可能更想滅我們的口。”
人羣|交頭接耳,終於有人率先喝問:“你們什麼人?是來幹什麼的?”
“我們, ”步重華頓了頓, 急中生智:“我們來探親!”
前排幾個男的同時吼起來:“探誰?”“火是怎麼回事?”
“我們是熊金枝的孃家親戚……”
“——他們騙人!”人羣后一個聲音突兀地喊道:“教長被公安局的接走了, 他們是政府派來查我們的!”
彷彿一滴水迸進油鍋裡, 人羣霎時譁變:“是官皮?”
“條子?”
“他們是來抓人的?!”
氣氛立刻一觸即發, 步重華臉色微變, 大腦迅速轉動, 還沒準備好說辭,突然只聽身後有人踉踉蹌蹌奔來:“等等!等等!”
是那個治安主任!
治安主任被薰得滿頭滿臉發黑, 崴着腳一瘸一拐地衝上前, 看都沒看吳雩步重華一眼,徑直奔向領頭那幾個男性村民,操着濃重的當地口音嘰哩哇啦就是一通吼:“你們懂不懂, 哈, 你們懂不懂,人家是縣裡扶貧辦#¥%#*(%*……”
“他說什麼?”吳雩輕聲問。
步重華能聽懂一些津海方言:“他說我們是縣政府來確認郜靈死亡, 給郜家發放慰問金的。那個點火的‘魔鬼’還潛伏在周圍沒跑遠,讓人趕緊散開去搜索,別把‘魔鬼’放跑了。”
幾個年長男性村民被治安主任一通連吼帶罵,明顯有些意動, 你看我我看你地退了兩步——包圍圈隨着他們的腳步往後散開些許,但就在這此消彼長的關鍵時刻, 只聽先前那突兀的聲音又尖尖細細地叫了起來:
“他們是政府的!招遠政府判了我們兄弟死刑!”
“他們纔是迫害我們的魔鬼!”
——這個聲音到底是誰?!
步重華心念電轉,脫口吼道:“是你!——就是你點的火!”
然而話音剛落就來不及了。“招遠”二字如同點燃炸藥的引線, 在麥當勞殺人案主犯剛被執行死刑不久的現在,簡直是轟隆一下直接引爆了劍拔弩張的情緒。幾個帶頭的同時哇啦哇啦狂叫起來,把徒勞阻攔的治安主任一推,抄着木棍、菜刀,一邊唸唸有詞地大聲背誦“聖經”一邊衝了上來!
步重華擋在吳雩身前,扭頭避開當頭而下的勁風,抓住木棍遠遠甩開:“你先走!快!”
吳雩似有一猶豫。
步重華厲聲道:“等什麼!快走!”
周遭實在太黑太混亂了,就那短短半秒間,幾個人同時越過步重華衝向吳雩。那夾雜着木棒磚塊的攻擊雜亂毫無章法,但奈何人多,吳雩倉促閃過幾下,瞅準空隙一把攥住拿刀砍到自己眼前的手,飛腳踹開那村民,順勢奪過砍刀:“我一個人跑得掉,別管我!我擋着你快走!”
“你——”
吳雩一刀背剁在偷襲者背上,那人應聲噴血倒下,他向步重華一瞥:“快點!”
那瞬間步重華從眼神中看懂了他試圖隱藏的真正意思。
刀槍林立的戰場,瘋狂嗜血的人羣,殘酷血腥的爭殺……這些對吳雩來說都不陌生,他本來就是被無數個生死關頭淬鍊出的、孤身一人絕域突圍的單刀,步重華在這裡反而會成爲他的掣肘。
只要步重華一轉身,他向人羣剁下去的就不是刀背,而是刀鋒了。
“……”步重華呼出一口帶血鏽的氣,一咬後槽牙,單臂發力擒拿,扭倒抄着鐵棍正面撲向自己的村民,屈膝頂中對方胸骨,在對方肋骨變形的咔擦聲中奪過鐵棍,咣咣兩下砸得左右衆人慘叫後退,緊接着他迅速倒退兩步貼上吳雩的背:“把刀給我!”
吳雩眼皮一跳。
“把刀給我!”步重華不容置疑喝道。
明明是瞬息萬變的關頭,吳雩腦海中卻同時閃過很多念頭:把刀給你,然後我呢?
就因爲他們還沒被審判定罪,手下便註定要爲恪守你們這些領導的原則而任人魚肉?
張博明當初是不是也這麼想的?張博明是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
步重華回手一拍吳雩肩膀:“快!”
吳雩偏頭一瞥,眼角寒光鋒利,剎那間似乎在心裡擲下了某種籌碼,把砍刀向他輕輕一拋——
刀鋒呼呼打旋落下,被步重華啪一聲準確握住刀柄,旋即不由分說,劈手重砍!
“啊!”
剛衝到吳雩面前舉刀要捅的小青年發出慘叫,被一刀劈中大腿,血弧噴涌而起!
那潑鮮血反射火光,映在吳雩驟然緊縮的瞳孔裡,隨即只見步重華一砍刀抵住那小青年的脖子,硬生生把人質拎了起來,吼聲冷厲嚴峻:“退後!”
“——放下武器,給我退開!否則我宰了他!”
瘋狗般的人羣一靜,突然爆發出衰老嘶啞的哭叫:“我、我……我大寶啊!”
小青年滿腿是血,脖子上又橫着刀鋒,哆哆嗦嗦發出混合着恐懼的慘號,緊接着就尿了一褲子。血混合着尿稀里嘩啦灑了滿地,在遠處肆虐的火光中,清清楚楚映在所有人眼裡,好幾個殺紅了眼的當場就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向後退散。
“……”吳雩止住喘息,嘶啞問:“不規定說警察不準暴力執法傷害民衆嗎?”
步重華冷冷道:“我們隊規定自己人的命一樣是命,其他沒聽說過。”
“放開我大寶,快放開我大寶呀!……”老婦的哭叫幾乎蓋過了大火燃燒聲,聽的人心頭髮寒,幾個膽怯點的不由手一鬆,刀槍棍棒叮噹落地,場面頓時僵持住了。
步重華向後一使眼色:“快走!”
吳雩和步重華互爲犄角,一個掃視周圍警戒提防,一個拿刀勒着人質退後,終於慢慢倒退出郜偉家所處的那條岔道,踏上了來時的土渣路。這時天早已全黑下來了,周圍可見度最多兩三米,出了這個距離是人是鬼都完全看不清;樹梢在道路兩邊的土坡上搖曳,彷彿隱蔽在黑暗中的鬼爪,發出錯雜尖銳的摩擦聲響。
邪教衆從前方熊熊燃燒的房屋前聚攏過來,始終緊緊圍在他們正前方,人羣中不斷響起背誦經文的聲音:“我們要堅信基督拯救蒼生,末日即將來臨,迫害我們的都是魔鬼,是邪靈……”
“你們都是魔鬼,是邪靈,是沒有信仰的愚民……”小青年拖着傷腿,哆哆嗦嗦唸叨:“我們需拋棄肉身,供奉聖靈,不懼怕壓迫拷打,死後一定能升入天堂……”
吳雩把從地上撿來的鐵棍從左手換到右手,犬齒咬着菸頭,輕聲說:“這輩子已經活成這逼樣了,還不想着趕緊上個學讀個書,信神能管用嗎?”
小青年扭曲着臉怒吼:“我們讀的是神的思想!神的言論!你們這些沒有信仰的惡魔怎麼能懂?!”
“神的思想言論就光教會你們殺人放火過靈牀了?”
“我們那是靈體合一!是全心奉獻!是我們姐妹的本分!我們……”
“這些都是姓巴的教你們的?”步重華打斷了他。
小青年被吳雩刺激得口不擇言,情緒癲狂以至極點:“住口!你們不配提老師的名字!你們都是沒落的大紅|龍,你們會被推翻,推翻!!”
巴老師。
步重華偏過頭,和被他擋在身後的吳雩對視一眼,兩人眼底神情都發沉——這個陰魂不散的名字,再次從血腥的幕後顯出了端倪。
他到底是做什麼的?他是否就隱藏在這個村子裡?
“……”步重華大腦轉得飛快,突然哼笑一聲:“那個姓巴的已經被我們抓住了,你還不知道吧?”
小青年整個人一愣:“什麼?”
“就是巴老師告訴我們到這裡來的,否則警察怎麼能找到你們?”
“不可能,你騙我……”小青年顫抖着喃喃,他就像是被電打了似的,瘋狂吼叫起來:“不可能,巴老師能‘聽見’大紅|龍的聲音,絕不可能被抓!你騙我——”
遠處山路紅藍光芒乍亮,警笛劃破夜空。
後援來了!
“……什麼聲音?”“是警察?”
人羣紛紛覓聲回頭,恐慌的議論越來越大,漸漸嗡響成一片:“警察來抓我們了?”“是公安局!”“‘大紅|龍’,是‘大紅|龍’的魔鬼!”……
“我們要被判死刑了!”有人驚慌失措地叫起來:“只要被魔鬼抓住就是個死!”
“只要抓住就會判死”彷彿從天而降的斧頭,一斧斬斷了人羣的退路,極度的恐懼立刻化作了極度的絕望和狂熱。直到這時步重華的臉色才真正變了,當機立斷厲喝:“放下武器快跑!警察不會傷害你們!快跑!”
“救命!救命!”小青年就像脫水的魚瘋狂彈跳,甚至沒顧上注意刀鋒已經在皮肉上劃出了血口,幾次險險劃過頸動脈左右:“他們來迫害我們了!救命——!”
步重華一掌死死按住他:“不準動!”
步重華多少年一線實戰加體能鍛鍊,那掌力非同小可,當時就把小青年牢牢摁住,凸着眼睛發不出聲來,隻手腳一個勁亂蹬。
“隊長,”吳雩喘息道。
那短短兩個字讓步重華立刻意識到什麼,把小青年往外一推:“你趕緊滾!”
步重華決不可能有吳雩這樣面對暴|亂人羣的經驗,他的反應已經堪稱神速,但卻還是晚了。黑燈瞎火中沒人能看清他剛纔對人質幹了什麼,就在小青年被迫失聲的兩秒間,不遠處那道尖尖細細 、不懷好意的叫喊又平地炸起:
“他殺了大寶!不好啦!”
“警察把大寶殺啦——!”
混亂霎時安靜半秒,緊接着:
“警察殺人了警察殺人了!”“我的大寶啊啊啊!我跟你們拼了!!”
“絕不坐以待斃!跟魔鬼決一死戰,決一死戰——!!”
如果說那人第一次發聲就像是水滴掉進油鍋的話,那麼現在就是整個油鍋都炸了起來,每個人都在尖叫,每個人都在嘶吼,千萬油星沖天亂迸,小青年恐慌的嚷嚷根本傳不到別人的耳朵裡。
“回警車上,”步重華倒退半步,心知大勢已去,突然甩手把砍刀拋給吳雩:“接着!回警車上!快!!”
話音剛落,暴怒的人羣蜂擁而上,潮水般淹沒了他們!
紅藍警燈飛馳而近,警笛震動整個村莊,咣咣咣接二連三轟響,所有警車都打開了遠光燈,霎時將整條渣土路轟得如同白晝。
“這邊這邊!這邊這邊!!”治安主任連滾帶爬從警車裡摔下來,一邊語無倫次指路,一邊朝這邊大吼:“快住手!警察都來了!他媽的還不快住手!!”
“不許動!”“舉起手來!”
“警察!”
吳雩飛身踹倒一個狀若瘋狂的老頭,整個人凌空下墜,雙膝結結實實壓在了另一名男子肩上,後腰仰彎如倒U,撬棍貼着他鼻尖呼嘯掃過。他簡直像無聲無息的厲鬼,所到之處無人可擋,下一秒從男子肩頭翻身而下,落地雷霆重掃,對方腳腕咔擦骨裂!
“弄死他!弄死他!”混亂中一雙蒼老的手抓住了吳雩衣角,老婦瞪着兩隻通紅的眼睛:“他們殺了我大寶!弄死他——!”
步重華撲上來揪住那老婦,也管不了多少了,抓起來橫甩了出去。就在這短短頃刻間,他們的退路已經被完全阻絕,殺紅了眼的村民噴涌而上,如蝗蟲般層層疊疊罩住了他們。
數不清多少木棒鐵棍當頭而下,同時映在吳雩瞳底。
下一刻,他被步重華重重按倒在地,頭臉全身皆盡埋住,絲毫不露在外。
——嘭!
步重華一手捂住吳雩眼睛,另一手墊在他後腦和地面之間,頭緊緊伏在他頸窩中,耳朵裡只聽見自己的骨骼內臟齊齊發出悶響。
劇痛讓他甚至來不及感覺自己哪裡受了傷,五臟六腑在同時收緊,緊接着從咽喉噴出了一口血!
時間彷彿被凝固靜止,無限拉長;那口熱血順着吳雩鬢髮流到後頸,剎那間化作岩漿,融化皮肉,滋滋燒遍了每一寸冰冷的骨縫和黑暗中靜默的靈魂。
“……步隊,”吳雩呼吸一頓,隨即失聲怒道:“步重華!”
——砰!
砰!砰!
槍聲穿透夜空,響得可怕,所有爆沸同時一寂!
“不準動!不然開槍了!”當地公安局長食指扣在扳機上,怒吼撕裂所有人耳膜:“所有人退後!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