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銀鱈魚切成長寬各八釐米的塊狀, 加鹽3.5克,與雞蛋黃、玉米粉等拌勻,醃漬15分鐘。”
吳雩逐字逐句認真閱讀完,放下平板電腦, 用一個廚用小天平仔細量好3.5克食鹽, 打了一隻雞蛋黃跟澱粉拌好銀鱈魚塊, 然後定下15分鐘, 按下鬧鈴, 滿意地抹了抹手。
“……”步重華抱臂靠在廚房吧檯邊, 望着那塊被吳雩來回愛撫了八百來遍的雪白魚肉, 沒人聽得出他語調中那一絲微妙的酸意:“就一塊魚值得這麼仔細上心麼?”
吳雩說:“什麼,一塊魚?你以爲它對我的意義僅僅只是一塊魚?”
它可是你給我買的魚——步重華潛意識自動接了下一句, 剎那間精神一振。
下一刻他聽見吳雩正色道:“人家明明是一塊價值二百人民幣的法國進口深海銀鱈魚!”
步重華:“……”
“它還是你下個星期的加班費, 好好吃吧。”步重華面無表情地一扭頭走了。
週六下館子吃了野生刀魚和海鮮粥,撐得吳雩連臺階都跑不動了,回家後一頭悶在沙發裡哼唧了半晚上, 哼唧得步重華一言不發上樓, 在健身房裡跑了倆小時登山機。
週日午飯,步重華的意思是家附近中央商圈有家新開的餐館做白灼蝦不錯, 可以再去狂吃一頓回來哼唧;然而吳雩回憶了下昨天的賬單,覺得不能這樣吃了,這樣吃下去沒日沒夜加班兩年都還不完,於是決定自己在家做飯, 就做兩人一道逛超市買的菜。
步重華想了想覺得也行,特意去樓下便利店買了兩條天藍色圍裙, 準備回來一人一條。然而作爲蹭吃蹭喝蹭住蹭車、更重要的是季度津貼還沒到手的下屬,吳雩堅決表示不能讓領導進廚房, 戴上圍裙就開始嘩嘩洗菜哐哐做飯,步重華只得坐在書房裡聽見外面“滋啦!”“滋啦!”漫天油爆不斷,德國原裝進口油煙機愣是擋不住白煙在家裡徐徐飄散。就這麼滋啦了得有一個多小時,吳雩終於端出了他的成果——一盤香煎銀鱈魚,一盤油爆大蝦,一盤炒青菜,一鍋飯。
步重華坐在餐桌邊,一眼掃過去,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排不斷唰唰翻新的卡路里數字,最後叮一聲定格,停在了恐怖的歷史高峰值上。
儘管知道這小子在緬甸生活了十二年,緬甸菜捨得放油是聞名的,但實際擺到面前還是有點超出了養生狂人步支隊的心理底線:“你這個……是不是有點太……”
“怎麼樣,”吳雩興致勃勃:“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給人做飯呢,特地少放了一半油,就怕你嫌棄不健康,嚐嚐?”
……這輩子……第一次……給人做飯……
步重華什麼念頭都沒了,夾了一筷子最油的大蝦,少頃在吳雩期待的目光中咬着牙評價:“非常不錯!”
吳雩似乎有點小得意,解開圍裙坐下來開始吃飯。
然而油爆出來的大蝦味道確實比營養師配出來的健身餐好,步重華吃了飯,把碗碟放去廚房洗碗機,起身時下意識撩起衣服下襬,看了眼自己的腹肌。
“喲,六塊呢。”吳雩啪嗒啪嗒地拖着鞋走過,揶揄道:“不錯,你以後的女朋友會很喜歡的。”
吳雩抽了條抹布去擦桌子,吃飽喝足哼着輕快且走調的音符,聽不出那是雲滇方言還是緬甸當地的民謠。步重華目送他的背影一路出去,冷不防突然問:
“那你喜歡嗎?”
“噗!”吳雩險些被口水嗆着,回頭嚴肅道:“領導,在你算好咱隊津貼之前你是我心中最美的那朵警花,哪怕再長出十八塊腹肌來我都肯定喜歡,那還用問嗎?”
步重華那雙琉璃似的眼瞳盯着他,眼底深處似乎閃動着一絲異樣的情緒,半晌才緩緩說:“很好。季度津貼每三個月算一次,你時刻給我記牢了。”
吳雩:“……”
吳雩抹了兩下桌子,扭頭看看步重華,只見領導在低頭搗鼓洗碗機,於是偷偷掀起衣襬瞅了眼自己的腹肌。
四塊。
我這個年紀還沒長啤酒肚不錯了,反正又不是靠臉吃飯的,吳雩心安理得地想。
嗡——嗡——
就在這時廚房吧檯上手機震了兩下,是步重華的工作機。他洗了手解鎖一看,是廖剛的兩條微信:【步隊,經偵曹哥他們查出點事兒,是跟陳元量做交易的境外賬戶。我發給你看看?】
下一條消息是照片,步重華點開大圖,只見是拍下來的地下錢莊交易水單。
陳元量起碼做過三次非法交易,但直到第三次人骨頭盔時才被警方發現端倪。至於前年年中由地下錢莊從境外打來的25萬人民幣,以及前年年底的39萬人民幣,都完全沒有絲毫線索。
頭兩次他賣的是什麼?境外的神秘買家又會是誰?
跟年小萍被殺案到底存不存在任何關聯呢?
陳元量被抓那晚,經偵連夜做了緊急排查,卻沒能及時排查出來——這也挺正常,地下錢莊的境內外對敲交易是很難追蹤的。
使用對敲這種方式最大的好處,就是資金不過境,且買賣方不必產生直接聯繫。境外買家向錢莊的外幣賬戶匯款,同時錢莊用自己掌握的人民幣賬戶,對身處境內的陳元量付出相應款項;這樣當經偵調查這起非法交易時,只能通過錢莊內部的記錄來匹配買賣雙方,但如果牽涉在交易中的地下錢莊不僅僅只有一個,而是幾家聯合互相拆借,便會對盤查和清點造成很大阻礙,耗時也相當的長。
步重華原本已經做好了這條線索失聯的準備,卻沒想到經偵一週不到就排查出了境外買家賬戶,內心唯一感想是:不愧是老曹!
老曹,經偵曹副支隊長,津海市公安系統著名的福將,向來運氣好到爆棚,曾經親手幫小桂法醫抽過四個SSR。局裡每年團建抽獎都漏不掉他,最高一次抽到過次等獎——樓下老楊魚排檔全年免費餐飲券;最底一次也抽得了頭等獎——許局一個愛的抱抱,可見其歐氣確實已經到了玄妙的境地。
這次也一樣,地下錢莊大部分賬目本來已經被毀損了,但S省那邊最新破獲了一起跨國走私案,又牽扯出一部分資金往來記錄,其中恰好包括了跟陳元量交易的那家錢莊,通過交易時間和金額對比,成功解開了神秘買家的真面目。
——那是一個緬甸賬戶,名字叫寶三。
早在人骨頭盔之前,陳元量的頭兩次非法交易,買家都是他。
“寶三,”吳雩抹完桌子,回到廚房一邊洗手一邊偏着頭湊過來,盯着步重華的手機屏幕:“緬甸人起這種名字挺少見的,可能是緬甸華裔吧。”
“陳元量的頭兩次交易都是跟他做的,第三次人骨頭盔卻沒有賣給這個老顧客,爲什麼?”步重華擰起眉頭:“開價太高,客人沒錢?”
吳雩說:“就算沒錢也應該聊過吧,這個寶三對人骨頭盔應該有點了解。”
“沒錯。”步重華思忖片刻,當機立斷:“你幫我拿條褲子來換上,咱們這就去一趟分局。”
吳雩:“等等?爲什麼叫我給你拿褲子?!”
步重華:“不然你弄洗碗機?!”
吳雩立馬甩着溼漉漉的手直奔主臥去了。
步重華有一間大到可以用浪費來形容的衣帽間,四季衣物分門別類地擺放得很清楚,冬天大衣和羊絨衫全部用防塵袋裝好掛着,春夏秋三季則是清一色的黑白灰,角落裡幾條牛仔褲成了唯一的色彩點綴。
吳雩瞅來瞅去也沒瞅出那成排的黑色長褲有什麼區別,就隨便抽了條搭在手臂上,突然瞥見衣架邊的櫃門開了條縫。
……精英階層的內褲該不會也是清一色黑白灰吧。
吳雩只遲疑半秒,就被好奇心戰勝了,悄沒作聲地打開櫃門一看。
下一秒:
“噗——!”
“再笑一聲這些衣服全送你了,”步重華在他身後冷冷道。
吳雩捂着眼睛,肩膀一個勁抖個不停。
步重華的秘密小花園奼紫嫣紅:最底下排列着四雙嶄新拋光打蠟的手工皮鞋,分別是暗紫、明紅、天藍、黃色漸變綠;兩條鱷魚皮帶掛在架子上,一條皮帶扣是巨大的金黃色雄鷹頭,另一條是亮銀色虎頭;衣架上的透明防塵袋裡掛着八|九件衣服,有雪白繡金線粗花呢外套,祖母綠色緞面及天鵝絨禮服,暗紅色鑲羊皮邊羊絨斗篷,深藍色鑲金黃邊反毛皮拼接夾克——最霸氣的是一件紫色帶毛領的鱷魚皮上衣,不需要看品牌,寶石般的鱷魚皮光澤和熠熠發亮的皮草早已勝過千言萬語,就一個字:貴。
隨便哪件穿上都是整個津海最靚的仔。
“你對我的十六、十七、十八、十九歲生日禮物有什麼意見?”步重華從牙齒縫間問。
吳雩今天才知道人憋笑到極致時聲音真是顫抖的:“誰……誰送你的,宋……宋平?”
“不,”步重華咬牙道,“我表哥。”
“你剛纔的猜測在法律上叫做污衊誹謗罪,”半小時後,步重華坐在副駕駛上用力揉按太陽穴:“太侮辱人了,宋局知道了是可以告你的。”
吳雩夾着煙問:“其實在貴表兄眼裡你就是個小公主吧?”
週日午後津海街頭的擁堵一如尋常,吉普車隨着車流走走停停,車窗外的喇叭和抱怨聲此起彼伏。步重華一手揉着額角,嘆了口氣說:“不,他送堂表妹的禮服裙纔是清一色小公主……印度中東尼泊爾阿拉伯公主。至於所有堂表弟的生日禮物都是這風格,只是我格外倒黴。”
“爲什麼?”
“因爲只有我生日在十二月,”步重華冷着臉說,“所有人都會把他們收到的禮物轉送給我。”
吳雩笑得險些被煙嗆着。
“……從小熱愛打架,大概六七歲時他自己動手做過一把劍,用亮箔貼滿劍身,拿到街上去跟小學生互砍,自稱是聖鬥士星矢。十六歲之前進過無數次派出所,一開始還是批評教育,後來人民警不耐煩了就用手銬銬暖氣片上,再後來基層警力不夠用也沒有人手看着他,派出所長就親自帶着他出外勤去看高腐屍體——據說看完嚇老實了大概半個月。半個月之後故態復萌,繼續拿劍出門征戰江湖,期末考試回回倒數,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考上警校的……性格極其固執霸道,三十多歲了也沒有結婚,堅信網紅P出來的兩米大長腿都是真的,還在網上跟人打賭,最後他們局裡圖偵都出動了,拿着技術復原圖跟他解釋了好多次都不信。其實這種事我上高中時就勸過他,但他這個人是無法被說服的,我一直都知道,他小時候爲了星矢和一輝誰更厲害的問題跟我打過十八回架,還曾經嘗試從菜市場買小鵝養大後攻擊我。”
吉普車在陽光下調了個頭,終於出了最擁堵的路段,一路飛馳向南城分局大門。步重華長長嘆了口氣,吳雩卻覺得很有意思:“那星矢和一輝到底誰更厲害呢?”
“……”
步重華一言不發,半晌那隻撐在額角的手用力搓了把臉,說:
“我至今仍然覺得是一輝。”
五秒鐘後,步重華一把奪下吳雩嘴裡的菸頭:“我跟你說了開車不要抽菸!”
“咳咳咳咳!……”吳雩一邊笑一邊嗆,差點沒把肺咳出來。
他一打方向盤,吉普車衝進市局前的那個十字路口,順順溜溜滑進大門;誰料刑偵支隊大樓前那個八百年都沒人停車的拐彎竟然不是空的,牧馬人跐溜一聲急停——咣噹!
還是太遲了,車頭在慣性作用下剮到了對方的車屁股,車燈稀里嘩啦全碎,吳雩和步重華兩人同時被安全帶向後一勒。
“!!”
“步支隊!”值班室有人探出頭:“您沒事吧?”
吳雩立刻衝出車門查看情況去了,步重華呼出口氣,向車窗外擺了擺手。
從他副駕駛的角度往擋風玻璃外望去,只能看見對方後車標是奔馳,單開門,小尾翼,車況比較舊,黑色的外觀其貌不揚,有點像七八年前的舊版公路小跑。
步重華心裡定了定,剛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只見吳雩從對方車門前回過頭,一臉蒼白:“……隊長。”
步重華說:“你冷靜點,一輛奔馳我們局裡還是能……”
“人家是奔馳邁凱倫。”
步重華:“………………”
單開門、小尾翼、車況比較舊、黑色的外觀其貌不揚……只有車身側面那牛B轟轟的進氣口和排氣管,無聲訴說着它高達八位數的身價。
吳雩不動聲色地慢慢向後退去:“……隊長,我突然想起來我打火機丟在緬甸忘帶回來了,我這就回去拿一下,咱們改天有緣再見……”
步重華突然發現了什麼:“等等!”
吳雩:“?”
陽光照耀着車頭牌照上那個清清楚楚的“建”,建寧!
“根據銷售量計算你有五分之一的機率能得救。”步重華一把拎住吳雩後脖子:“跟我來!”
吳雩滿心驚恐,跟着步重華大步穿過刑偵支隊一樓,來不及走電梯了,從樓道口疾步而上,剛進二樓便只見走廊盡頭的門打開,廖剛陪着一名樣貌英俊、氣場極盛,身高將近一米九,身穿黑色短袖T恤和牛仔褲的男子,從會客室裡走出來。
“不明白你們,一個雨夜殺人案拖拖拉拉搞了半個月,查個地下錢莊竟然還能查丟,你們支隊長幹嘛去了?天天上班都跟那兒夢遊呢?”男子對廖剛鐵青的臉色視若無睹,語氣裡全是毫不掩飾的教訓:“——瞧瞧,現在該交代的都交代給你們了,剩下的總能自己動手去查了吧?這點破事我看最多一週就能結案,結完了叫你們步支隊把案卷整理好線索發回建寧給我。別他媽忘了啊!聽見沒有?!”
……你誰?大哥你誰?!
廖剛心中無數頭草泥馬奔騰而過,好不容易擠出一個比較正常的語調:“我知道的嚴隊。但問題是這樣,我們步支隊他非常忙,要不我到時候叫個實習生——”
話音未落,步重華大步流星穿過走廊,一把抓住了男子的手。
“臥槽你是……”男子本來正轉臉向後跟廖剛說話,冷不防一個激靈回過頭:“臥槽?!”
步重華斬釘截鐵道:“哥!”
閃電咔擦而下,男子如遭雷擊。
吳雩小心翼翼地貼牆根蹭過來,遲疑地瞅瞅步重華,又瞅瞅奔馳車主,半晌溫順地跟着叫了聲:“……哥。”
廖剛:“?!”
廖剛完全不明白突然發生了什麼,滿頭冒出無數個問號,看看步重華,看看吳雩,又看看那男子,感覺整個世界瞬間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模樣,半晌後終於驚疑不定地張了張口,試探道:
“……哥??”
空氣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靜。
建寧市刑偵支隊長嚴峫一臉空白,半晌後往自己大腿上用力掐了把,疼得打了個哆嗦。
“……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奪我弟弟的舍?!”嚴峫終於擠出了兄弟倆互相拉黑數年後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