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點呼叫指揮中心, 觀察點呼叫指揮中心!”通訊頻道中突然傳來楊成棟急促的叫喊:“抓捕現場情況突變,目標突然開始收拾拔營,好像現在就要進山!!”
如果說剛纔是幾滴水掉進熱油裡,那現在就是一瓢冰水潑進了專案組的炸鍋, 宋平失聲道:“什麼?”
——蒼茫天幕下, 遠處曠野上的二十多個毒販突然紛紛奔上車, 隨即發動、掉頭、遠光燈亮起, 通過望遠鏡映在楊成棟驚怒的眼底。
“來不及等夜襲, 他們要進山了!”楊成棟再顧不得壓低聲音, 幾乎是脫口嘶吼起來:“必須立刻採取行動, 指揮中心回話!指揮中心快回話!!”
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按住宋平, 步重華凝聲問:“你們確認鯊魚了嗎?”
楊成棟觸電般一僵, 下意識撇過頭,正撞上不遠處草叢中廖剛同樣驚疑不定的目光——沒有,營地裡沒找到鯊魚的蹤影。
鯊魚呢?
毒梟到底是藏在兩輛車上, 還是已經開着第三輛車走了?!
局勢已經決不能再拖哪怕一分一秒了。專案組幾個人飛快交換眼神, 宋平心一橫,按着藍牙耳機剛要開口下令, 卻被步重華一把拉住:“不行!”
“你……”
“還沒確認鯊魚在哪,發動圍剿沒用,我們還沒找到製毒廠的具體位置!”
其實步重華說的不無道理,萬一鯊魚不在營地裡, 貿然發動圍剿便會丟失目標。到時候這邊特警哐哐抓了兩車保鏢,那邊鯊魚卻開着第三輛車進了深山溜之大吉, 那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報告!”技偵猛地扭頭:“抓捕現場傳來消息,目標兩車已駛向入山口!緊急請求指示!!”
宋平一把抽出被步重華按着的手, 什麼都顧不得了,衝着藍牙耳機喝道:“第一抓捕現場注意!絕不能讓目標逃逸,立刻開始行動!”
四十公里外,鎮郊入山口,特警汪大隊一把拔出槍,向後比了個凌厲的手勢——行動!
不用指揮部多一個字廢話,就在兩輛毒販車駛下公路衝向入山口的那一瞬,遠處突然嘭嘭嘭亮起無數警燈警笛。緊接着,二十多輛特警車雪光如劍,就像亮出利爪的獅羣,從四面八方向毒販的兩輛大車包抄而來!
“警察!”“有警察!!”
驚慌失措的毒販把車窗降下,十多把衝鋒|槍口同時伸了出來。與此同時無數黑衣特警從草叢中一躍而出,閃電般躥上經過身側的警車,風馳電掣瞬間近前,激烈的交火眨眼間響徹了整片曠野。
“快快快衝出去,快!”
“衝不出去,前面有條子包圍!!”
轟隆巨響伴隨氣浪,一輛瘋狂衝向特警的毒販車被狙擊子彈擊中油箱,整輛車爆炸開來,尖嚎慘叫眨眼就被火光吞沒了。另一輛毒販車彷彿被陷入獅羣包圍的獵物,保鏢在槍林彈雨和劇烈顛簸中打通手機,絕望大吼:“老闆!老闆我們被包圍了!現在怎麼辦?怎麼辦?!”
同一時刻,陂塘鎮金寨路。鯊魚靠在後座上,聽着手機那邊傳來的激烈交火、爆炸和吼叫,神情冰冷紋絲不動,然後輕輕摁斷了通話。
前排副駕上的秦川一瞟後視鏡,然後不動聲色收回了目光。
倒是司機十分不安:“老……老闆?營地那邊的情況……”
“營地被警方包圍,不用回去了。”鯊魚語調冷靜毫無波動,吩咐道:“直接進山吧。”
滿車手下神情緊繃,無一人提出異議。福特大車挾着改裝後的強勁引擎聲衝下公路,向着暗藍天幕下蒼茫羣山飛馳而去。
“現在怎麼辦?”臨時指揮部裡,步重華指着技偵屏幕:“鯊魚不可能在那營地裡,萬一他已經進了山,我們還怎麼追蹤——”
“你以爲留着那兩車保鏢,就能跟蹤他們進山?”宋平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劈頭蓋臉訓斥:“沒用!鯊魚已經醒了!那兩車人是他的棄子!”
步重華一愣。
“鯊魚不會告訴他們製毒廠的路線,更不會讓那兩車人成爲警方追蹤的餌,而且我跟你打賭!要是鯊魚開着第三輛車走了,他一定會把所有重火力全帶在自己身邊,營地那兩輛車上連個手榴彈都不會有!”宋平一指頭用力戳步重華肩窩,疾言厲色呵斥:“不要用你正常人的思維揣測毒梟,要代入毒梟的心理猜他會怎麼做——身爲指揮官,要懂得顧全戰局裡每個人的心理和立場,明白了嗎?!”
“……”步重華臉色忽變,終於點點頭:“明白了。”
“老宋!”這時一名專案組成員拿着手機快步上前,臉色很不好看,壓低聲音問:“上邊問如果毒梟不在營地裡怎麼辦,現在還有辦法追蹤鯊魚嗎?”
專案組忙成一團,電波將一道道最新情況和反饋指令傳向洗面八方,但這一小塊空間卻彷彿被凝固住了。
宋平站在桌邊,一手垂在身側緊握成拳,臉上掠過無數難以言描的複雜和艱澀,半晌終於扭頭往汽配店倉庫的方向看去,從牙關裡迸出一個字:
“……有。”
那個專案組領導還沒明白他的意思,但步重華瞬間懂了,霎時臉色鐵青:“不行,這簡直——”
這簡直太危險了,幾乎是註定去送死!
但局勢發展到這一步,好像也沒其他辦法了,難道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步重華,”宋平叫着面前年輕支隊長的名字,沙啞地一字一頓道:“吳雩他跟你一樣,他是個戰士。”
步重華像僵住了似地站在那裡,面孔毫無血色。
“老樑,這裡是指揮部。”宋平轉身按着藍牙耳機,每一個字都低沉決然,傳進此刻倉庫裡那個穿羊羔皮大衣的汽配店“老闆”耳中:“情況緊急,放目標走,讓畫師回到鯊魚身邊。”
——什麼,讓畫師回去找毒梟?!
“老闆”身體一震,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然後不由自主擡頭看向吳雩,心裡冒出一個冰涼恐怖的念頭:這個年輕人完了 。
如果不是畫師提供路線,特警根本摸不到郊外曠野上毒販的營地。也就是說只要鯊魚不傻,他懷疑的對象除了吳雩沒第二個人,他隨時會打電話讓手下把吳雩殺了!
專案組竟然不立刻把畫師保護起來,而是讓他回去找鯊魚?!
“……”
“老闆”定定看着吳雩,嘴脣不住發抖,但這麼多年緝毒生涯讓他明白命令就是命令,尤其是在眼下這麼危急的時候。他強迫自己放開倉庫門,退後兩步,甚至還強撐着從鼻腔裡哼了聲:
“不……不買就不買,跟你們說了我家的價格全鎮最低,不信就算了。”
阿Ken懷疑地瞅着眼前這個汽配店老闆,但一個字也沒多說,只冷冷向吳雩一點頭:“走。”說着大步衝出倉庫走向店門。
吳雩落後半步,神情蒼白平靜。他收回眼角望向倉庫深處的目光,然後尾隨阿Ken而去,擦肩而過時正對上“老闆”欲言又止的眼神,竟然還笑了下。
“不好意思了啊。”他伸手拍拍“老闆”那胖腰,舉步走出了汽配店。
“老闆”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畫師瘦削挺拔的背影走出大門外,轉瞬被寒風吞沒得無影無蹤,一股極度的憤怒、痛楚和絕望霎時衝上喉頭。
他怎能走得那麼平靜,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去送死?
爲什麼每一克毒品背後的貪慾,都要用那麼多年輕滾熱的心血甚至生命去填平?
老樑深深呼出一口酸楚滾燙的氣,就在這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只見步重華疾步衝上來,一把抓住他,二話不說就向他懷裡掏。
老樑一愣:“你……”
“你少東西了嗎?!”
老樑條件反射一摸懷裡,手碰到剛纔吳雩拍過的地方,瞬間醍醐灌頂——他帶定位的手機沒了!
“——技偵立刻定位號碼,快!”步重華拔腿就向指揮所狂奔:“吳雩帶走了定位器,現在就開始追蹤,隨時安排救援!”
呼——
越野車衝出鎮公路,儀表盤上時速一點點逼向180,衝向遠方越來越暗的暮色。
阿Ken 坐在副駕駛上,手機對面傳來鯊魚沉沉的聲音:“你們安全出來了嗎?”
“是,我們已經開出鎮中心了。”
“後面有沒有盯梢?”
阿Ken從後視鏡向灰濛濛的公路望了眼,幾輛私家車和小貨車速度都很慢,轉眼被遠遠拋在了身後:“應該沒有,目前看不出任何異常。”
鯊魚唔了聲,阿Ken目光瞄向後座上面沉如水的吳雩,忍不住輕聲問:“老闆,我們怎麼會暴露了?難道……”
餘下的話他沒說,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警方怎麼會知道他們在陂塘鎮七龍塘山,特警怎麼會摸到他們在郊外營地的方位——除了畫師之外,難道還有第二個可疑人選?
沒想到通話對面鯊魚頓了頓,才輕描淡寫道:“沒什麼。我待會給你發一張路線圖,咱們進山後見面,把畫師帶來。”
阿Ken勉強按捺住內心的驚疑:“是!”
鯊魚掛了電話,這時邊上保鏢遞來一個手機,低聲說:“老闆,明光路那邊被絆住了。”
鯊魚眉頭一皺:“絆住了?”
“對,說輪胎店那女的攔着不讓他們走,非要給他們什麼打折宣傳冊,然後又糾纏叫他們買輪胎……”
鯊魚接過手機,臉色陰晴不定,只聽對面果然傳來隱約嘈雜的爭執,仔細聽是自己的手下和另一道模糊急切的女聲:“老闆真不再考慮考慮?我們家輪胎是真的全鎮價格最低了,找不到比我們家更實惠的了,別家賣的那都是翻新胎……”
“你別跟我扯,讓開!”
疤臉男屢次想一把推開這礙事的娘們,但無奈她嗓音大,又能纏,整個人擋在車頭前,一個勁把那個裝了宣傳冊的塑料袋往他懷裡塞:“老闆拿着吧,老闆帶回去看看,以後有什麼需要再找我家好嗎?好嗎?”
兩人只不過站在車門外糾纏了不到兩分鐘,周圍行人的目光已經被紛紛吸引了過來,有幾個男的竟然還往他們這邊走了兩步,隱隱要把這輛車圍起來的架勢。
疤臉男又氣又急,心說要不我先把這鬼宣傳冊拿了,待會上車再扔路邊,於是一把奪過塑料袋,把老闆娘劈手一推:“行行行,我拿走了!你趕緊讓開別擋路!”
“啊!”
孟昭被推得一彎腰,趔趄半步,袖口那個微型定位器已經無聲無息滑進了左掌心。
——就是現在。
疤臉男扭頭要上車,剎那間孟昭卻撲上去,右手死死拉住他:“等等你別走!你幹嘛打人啊!你給我站住!……”
手機另一頭,鯊魚在喧雜聲中嘆了口氣,似乎有點惋惜:“別跟她糾纏了,她是個女警。”
棒球帽霎時變色,從前排車座一扭頭望向孟昭,只聽對面傳來鯊魚說:
“殺了她吧。”
所有變故都發生在同一時間。
疤臉男破口大罵,強行抽手爬上車,與孟昭錯身之際,沒人看見女警左手向車座下一拋——
下一刻,棒球帽拔槍,孟昭圓睜的瞳孔裡映出了凌空飛來的子彈。
砰!
時間被無限拉長,彷彿鏡頭裡的慢動作,只見子彈從孟昭前腹貫入、後背穿出,帶起一弧血箭,定位器脫手而出,無聲落在毒販的車廂角落。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才傳來一聲身軀倒地的:撲通!
街道上的“行人”紛紛失聲吼了起來,毒販車發瘋似地發動駛出,遠處響起急促的警笛……然而孟昭已經聽不見了。世界是那麼安靜,她仰躺在地上,只感覺到滾燙的血從腹部汩汩而出,意識迅速開始模糊。
高空是鉛灰色的雲層,恍惚有潔白的精靈從高處向她飛舞,那是第一片雪。
我要死了嗎?她不由自主地想。
可是答應了過年帶兒子跟他爸去旅遊的事怎麼辦?
身側無數腳步跑動,有人想抱起她,有人徒勞地按住出血口,還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她動了動嘴脣,想安慰他們別哭了,但用盡全力都發不出聲音,朦朧間只感覺有人死死拉着自己的手,那嘶喊一聲聲彷彿含着血:“孟姐!孟姐你別睡!你看看我啊孟姐!!……”
是宋卉。
真奇怪,明明已經看不清楚什麼東西了,但小姑娘平時那泫然欲泣的、可憐巴巴的面孔卻浮現在眼前,活靈活現地,讓她不由恍惚地笑了下。
別哭,她心想,別哭。
從此你就是支隊裡年紀最大的女外勤了,不可以再哭了。
大雪溫柔覆蓋塵世,遠處響起了急促的救護車鳴笛。
孟昭就在那漫天潔白中緩緩閉上眼睛,墜入了黑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