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 就是這一段。”五橋分局技偵拿一支筆在顯示屏上敲了敲。
從南城分局的王九齡到五橋分局的分析員,這世上所有技偵都愛轉筆且拿筆敲顯示屏,可能是代代相傳下來的獨門愛好。幾個人都湊過去看高清銳化後的監控,但跟剛纔相比其實並沒有更多發現——監控死角是一樣的, 只能拍到綁匪的背、腿和隱約一隻手, 連個後腦勺都沒有, 完全沒法分析出任何外貌特徵。
“距離歹徒上一次聯繫受害人家屬已經過去了快四個小時, 調查發現對方使用的是網絡匿名撥號平臺, 這種平臺服務器一般都架設在國外, 追蹤價值基本不大。”楊成棟捧着一碗康|師傅紅燒牛肉麪唏哩呼嚕地吃, 一邊吃一邊陰沉着臉:“我剛已經打電話讓現場刑警說服陶正慶一家人,把那四十四萬四千四百四十四重新塞回了垃圾桶, 另外在附近佈下大量便衣埋伏, 現在只能寄希望於綁匪重新回垃圾桶去拿錢了。”
廖剛奇道:“你不是堅持綁匪不圖財只要命的嗎?”
楊成棟惱羞成怒:“我不是被你們隊吳警官刁回來了嗎?!”
爭論中心的吳警官置若罔聞,正盯着一遍遍重複播放的那25秒監控視頻,皺眉不語。
“你們怎麼又吵起來了?”這時門口再度傳來宋平不滿的呵斥, 廖剛楊成棟同時一回頭, 衆人紛紛停下腳步:“宋局!”
宋平身後帶着步重華,根本沒心思跟人打招呼, 大步走進物證室劈頭蓋臉問:“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所有人看到宋大老闆的反應都是虎軀一震菊花一緊,因爲現在根本沒有情況。沒有情況就是最壞的情況,你不知道綁匪是打算過個幾天幾夜再聯繫受害人家屬,還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徹底撕票, 要是最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樂子可就大了。
“簡直廢物!”宋平一掌拍在桌上, 怒道:“公安內網高度警戒的人,去幼兒園接個孩子, 竟然就能被綁架了!”
所有人不敢說話。
“……老宋啊,”許祖新清了清嗓子,輕聲說:“你覺得這綁架案有沒有可能跟萬長文有關,或者乾脆就是彭宛自己演出來的戲啊?”
這種猜測不是沒有根據的,萬長文至今不在警方的掌握裡,如果他這段時間正積極尋找渠道偷渡出國,很可能會想帶上他最寶貴最重要的香火,三歲大的外孫陶澤——是不是跟他姓都不重要了,反正帶把就行。
至於彭宛,誰知道她到底恨不恨當年那個把自己扔進水裡的親爹?萬長文別的沒有,錢可是幾輩子都花不完,人在錢面前變成啥樣都不好說。
宋平神情一片陰霾:“那要麼就趁着這個機會抓住姓萬的那幫人,要麼就像三十年前那樣,再一次眼睜睜看着他們大搖大擺從國境線上逃走,然後轉身報復殺掉幾個警察!”
如果說剛纔大家只是不敢看宋大老闆的臉色,這下連步重華的臉色都沒人敢瞅了。
滿室噤若寒蟬,就在這時候只聽有人咳了聲,“——不好意思。”
衆人扭頭望去,那是吳雩。
宋平現在一看到吳雩那張臉就千頭萬緒、百感交集,竟不知是自家的豬……自家的白菜拱了別家白菜還是別家白菜勾引了自家的白菜:“你又怎麼了?”
吳雩並不理會旁人,只指着屏幕右下角問分析員:“能把這塊再放大些麼?”
“可以,但最大也就這樣了——喏。像素有點模糊,您要是還想再清楚點就得送市局物證中心了,我們這兒技術達不到。”
吳雩擡手止住分析員,蹙眉將那25秒的視頻又來回放了幾遍,楊成棟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
“……”
楊成棟這下覺得自己是真的被針對了:“嘿我說小吳警官——”
吳雩起身打斷了他:“我可能知道爲什麼綁匪沒拿錢就走了。”
“什麼?!”
所有人同時臉色劇變,只見吳雩點了點顯示屏右下角:“這兒有個人。”
步重華疾步上前,楊成棟硬生生擠開廖剛,幾個腦袋湊在電腦顯示屏前——只見視頻進行到第5秒時右下角突兀地出現了一個淡藍色塊,佔顯示屏面積連1/4個指甲蓋都不到,半秒後消失了,如果不是吳雩讓分析員放大銳化,光憑肉眼根本注意不到。
視頻進行到第12秒時這個淡藍色塊又出現了一次,這次面積擴大到1平方釐米左右,持續時間達兩秒半;第19秒時這個色塊出現並更加清晰,但平移了大概十來米位置,直到視頻結束時屏幕定格了它揚起的弧度。
“這是什麼?”楊成棟擰着鼻子湊在液晶顯示屏前:“感覺不是很重,好像有飄揚感,這是……這難道是花紋?”
“看着像裙邊。”步重華皺眉道,“難道綁匪出現時有個姑娘穿着裙子站在這裡?”
楊成棟:“哎呀臥槽!”
“我們先假設它確實是裙子。”吳雩拿着鼠標在屏幕上圈出色塊:“這種裙襬穿在身上是相當大的,婚紗不用這個顏色,可能是古裝或者那種……那種打扮成動畫片角色的裙子。”
技偵小聲插嘴:“你想說的是漢服或cosplay……”
吳雩點點頭,微光映在他專注的眼底:“這個人最開始出現的地方離綁匪差不多斜距三十米遠,中間還隔一道路燈和幾棵樹,也就是說不會成爲綁匪的阻礙,因爲大白天附近有遊客是正常的,路人也不會對打扮成環衛工的綁匪起疑心。但你看當她從這個位置走到這裡的時候,離綁匪越來越近了。”衆人視線都隨着鼠標在屏幕上轉動:“裙角出現在鏡頭內的姿態有變化,說明她有停留、有走動、有變換各種角度……”
“她在拍照。”吳雩按下暫停,沉聲說:“當時現場風速連樹葉都沒有拂動,揚起的裙襬是她自己在擺姿勢。”
——也就是說,攝像者可能會將綁匪納入鏡頭,而綁匪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
楊成棟就像被電了似的跳起來,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他領導侯局長已經直接衝了出去,差點把迎面而來的技偵主任撞個趔趄:“把完整監控再調出來一次!當時現場拍照的是什麼人!調出畫像立刻排查!”
滿屋子的氣氛這時候已經變了,宋平長舒一口氣,忍不住叉着腰打量吳雩:“你這視力是真的不錯啊,有五點零吧?”
吳雩沒吭聲。他起身時襯衣後背隨動作一鬆,然後把兩邊袖口卷在了手肘上,鬢髮中隱約可見汗跡。
其實沒有那麼熱,物證室是有空調的。但他剛在滿屋子局長主任面前分析了這麼長一串話,成爲所有人目光聚焦的中心,這會讓他非常不自在,只是沒人能發現罷了。
“啊,是,小吳眼神一向不錯。”許祖新見吳雩反應非常冷淡,怕宋平當衆下不來臺,趕緊接了一句:“那這案子現在是怎麼處理,市局總辦嗎?”
宋平想了想,一指步重華:“在確定綁匪身份動機之前要按規定對步支隊長採取迴避原則。此外這個案子成立專案組,市局總辦,各分局抽調警力協辦,行動負責人由廖副支隊跟楊副支隊共同擔當。”
“是!”
“一旦發現彭宛與萬長文之間存在關係,必須立刻彙報市委市政府,並由津海市局上報公安部。”宋平食指在楊成棟和廖剛鼻子前一指,嚴厲道:“專案組長由你倆共同擔當,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屍塊也行!明白沒有?!”
兩人同時一悚:“明白!”
宋平揹着手走出物證室,許祖新在步重華和廖剛鼻子前挨個一指,咬了咬牙,然後疾步跟着宋平走了。
監視屏前只剩下步重華、吳雩、廖剛跟楊成棟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氣氛頓時從暗流涌動變成了劍拔弩張。
楊成棟東瞅瞅西看看,發現自己以一敵三,勢單力薄,唯一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只有手裡半碗康|師傅紅燒牛肉麪,但無奈沒有任何開戰理由,只能從鼻子裡表達了自己不屑與高傲:“哼!”
步重華置若罔聞:“廖剛。”
“哎!”
“去調彭宛這段時間以來的通訊記錄,見了什麼人,說過什麼話,買過什麼東西,行車記錄是否有任何異常,着重注意她是否跟萬長文老家那邊的人有沒有任何接觸。去!”
廖剛立刻轉身向外奔:“是!”
“——哎等等,等等。”楊成棟立刻師出有名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我沒聽錯吧步支隊長?你不是要回避這個案子麼,哪兒來那麼大口氣指手畫腳起來了?”
步重華連個眼神都沒給他,伸手把吳雩耳梢上烏黑的頭髮掠去耳後,低聲說:“我沒法參與這個案子了,廖剛在破案上又相對一般,很多細節你得自己注意盯着。像剛纔那樣就很好,有什麼發現要及時鼓起勇氣說出來,千萬不能退縮,知道麼?”
吳雩遲疑片刻,才揉着鼻樑笑了聲:“……我沒什麼經驗……”
“什麼?你說什麼?”楊成棟感覺自己好像受到了很大的羞辱:“你們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裝大尾巴狼?”
步重華皺眉看着吳雩:“你遲早有天要成爲一名獨當一面的刑偵員,而且你現在也並不比任何人差,很多在一線上幹了十多年的人破案都沒你清晰,爲什麼要覺得自己比不上那些人?”
楊成棟:“那些人是誰?你們是在cue我吧?等等你們就是在cue我吧?!”
吳雩想說什麼又無從開口,只得低下頭唔了聲:“我知道,我只是……”
他這個動作露出一側白皙脖頸,淡青色血管在皮膚下格外明顯,沒入白色的襯衣領裡。吳雩從下顎到肩頸的線條几乎像雕塑學教科書一樣完美,衣領開了三個扣,從步重華的角度,正好能看見布料隱約露出鎖骨下的一絲痕跡。
步重華伸手很自然地給他繫上了第三個釦子,又想起什麼似地:“對了,別總跟着他們吃泡麪,長期吃會影響腸胃功能和大腦健康。我剛纔給你訂了海膽鰻魚飯,待會就送來五橋分局,你記得趁熱吃。”
啪嗒一聲叉子落進方便麪湯裡,楊成棟的聲音顫抖着:“什麼大腦健康?誰影響大腦健康?步重華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你他媽再給我說一遍?!”
“嗯。”吳雩終於擡起頭,勉強短促地提了提脣角:“那你先回去等我,這案子我們抓緊辦,希望不會拖太久。”
他們兩人彼此相視而立,另一邊楊成棟簡直要抓狂了:“你們爲什麼要在我面前裝斷背山!你們故意的吧!你們故意演給我看的對吧!!老子今天要能讓一粒鰻魚飯進五橋分局大門老子就不姓楊!!!”
話音剛落候局長回來了,手裡拎着一個外賣袋,疑道:“這誰的啊?五橋公安分局三樓技偵處物證室視頻處理辦公室吳雩收……小吳警官?你定的飯?”
步重華神態自若地接過來:“謝謝候局。”然後遞給了吳雩。
楊成棟:“…………誰來把這姓步的請出去!!”
候局倒不太在意別人在辦公室裡吃東西,但他看着那一大盒超級豪華的飯,也不由嚥了咽老壇酸菜味兒的口水,心說這年頭小年輕可真會享受:“那個……分析員剛纔把沒經過處理的完整視頻又調回來了,你們分析得基本都對,綁匪翻垃圾桶時確實有人在現場附近拍照——唯一隻有一點,那人是個男的,監控角落裡那塊布是他的古裝袖子。這也正好解釋了爲什麼綁匪沒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他們在幹什麼。”
的確,如果是盛裝打扮的小姑娘,很多人第一反應她附近會不會有人拍照,如果是男的就不會立刻想到這一點。
“我已經讓人對視頻中的古裝男子做高清銳化,拿到清晰影像後就立刻開始追查這人的去向和身份信息。”候局說:“根據現場彙報,綁匪並沒有再回到河渠邊翻垃圾桶的跡象,所以現在只能寄希望於該名古裝男子的照片中拍到綁匪正臉了。”
週六的水上游樂園人山人海,而綁架案發已經過去四個小時,綁匪音訊全無,再沒聯繫過人質家屬。
古裝男子的照片中到底有沒有拍到綁匪?那死亡通告般的贖金綁匪到底還要不要來拿?
周遭一片凝重,唯有技偵欲言又止,半晌終於再次鼓起勇氣,小聲說:“……人家那叫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