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嚓!喀嚓!
屋外一羣法醫痕檢拎箱子抄傢伙嚴陣以待, 屋裡鋪滿了勘察板,刑攝穿着淡藍色鞋套蹲在地上,閃光燈噼裡啪啦地響。
步重華走出屋外吸了口新鮮空氣,只見遠處滿村落都是低矮逼仄的違章平房, 工閒時的居民要麼三三兩兩擠在警戒線外, 要麼抻着脖子從窗戶往外張望, 好奇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小北莊原先是個空村, 近兩年因爲城市邊緣擴張, 漸漸發展出了初步村域經濟, 不過總體還是流動務工人員、拾荒人員的羣租房。根據上一次轄區派出所的登記報告顯示, 全村約二百來戶人家,但步重華知道在一些人員流動性極強、生存狀態較差的城郊結合村, 派出所登記的數字基本都不能作準。
看熱鬧的人羣中沒有小孩, 要麼是被包在襁褓裡的嬰兒,要麼是十幾歲半大小子。那可能是因爲脫離母乳後還未長成勞動力的孩子都被丟在老家留守的緣故。
步重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突然看見不遠處吳雩坐在一輛打開門的警車上抽菸, 走過去一看, 只見他竟然在用手機看一段錄像視頻:
“如果拋開作爲警察的職責和名義,如果拋開所謂的信念和忠誠……如果你現在仍舊孑然一身;你還敢不敢重新出現, 像當年一樣,站到我的面前?”
“看什麼呢?”
“嘶,”吳雩一擡頭,“你突然嚇人幹嘛?”
吳雩會被人嚇着, 那不啻於大白天見了鬼,這世上估計也只有步重華能靠近他而不被發現。
“怎麼還在看這個?”步重華問。
“就隨便看看。”吳雩摁了那段存在手機相冊裡的視頻:“搞不懂他是什麼意思。想招攬我?想親手把我弄死?還是兩者兼而有之?總不能真希望我單槍匹馬跑到他面前去一對一單挑吧。”
步重華突然有種古怪的感覺。雖然聽上去荒誕, 但彷彿……鯊魚確實是這麼暗示的。
這世上只有你我彼此敵對,一對一, 沒別人,你死我活,命中註定,沒有任何人能也沒有任何人配打擾這種命運安排好的關係。
他沒把這怪異的感覺表露出來,“你覺得鯊魚是個什麼樣的人?”
“智商和天賦都非常高,自大,控制慾強,喜歡探討哲學話題,什麼絕對自由與政權框架之類的。可能當BOSS當到一定程度以後思想就跟我們不在同一個境界上了吧。”吳雩笑了笑,“其實我對他觀察也不深,就相處過幾天,抓捕行動還失敗了。”
“怎麼失敗的?”
“我都拿刀把他懟地上了,還是功虧一簣……唉!”吳雩收起他那破爛手機,從車裡鑽出來長長伸了個懶腰,唏噓道:“要是當時手快一步,指不定我今天也能撈個支隊長噹噹。”
這其實是很詭異的一件事。在暗網世界大名鼎鼎的“鯊魚”,令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都敬畏、恐懼、不敢違抗,令訓練有素的國際刑警都苦苦追蹤、卻裹足難前;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架雷達多少臺服務器在試圖尋找他的腳步,但他卻在嘗試用各種方法引出吳雩,希望他再次站到自己眼前。
彷彿被各路超級英雄視作勁敵的反派大BOSS,卻在滿世界苦苦搜索當初那個拿水果刀把自己懟地上的路人甲,殊不知路人甲早就把水果刀一扔,匆忙趕早班車上班打卡去了。
每天千萬比特幣從賬戶進入流出的鯊魚,如果他知道自己命中註定且此生唯一的對手其實只關心那幾千塊錢外勤津貼,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想。
步重華沉默片刻,突然問:“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想跟他一對一單挑麼?”
“臥槽你在開玩笑吧,跑去跟暗網大BOSS單挑?”吳雩震驚道:“噗通一聲跪地求饒還差不多,活着不好嗎?”
步重華:“……”
步重華啞然失笑,這時只聽痕檢室科長饒達遠遠奔來“哎!哎!”了幾聲,揮手大聲道:“步支隊!您過來看看!”
“怎麼樣?”步重華立刻大步走去。
饒達彎腰扶着膝蓋喘了口氣,然後才直起身,爲難道:“基本可以推測就是案發現場,但有一個問題。”
“什麼?”
“太乾淨了,啥都沒有。”
步重華一愣。
這間磚瓦水泥砌成的一居室是小北莊當地農戶自建的,當地多見自建貼面樓、握手樓,小平房倒不多見。屋主建成後出租給了一對外來打工的夫妻,兩人又私下做隔斷轉租出去,輾轉租給了“三七”,除了一張字據和幾張現金之外什麼都沒留下。
“兇手行兇後,用事先準備好的電線捆綁屍體,裝進編織袋,然後用漂白水和洗滌劑潑遍了地板和牆壁。這樣的話一方面漂白水會迅速清洗掉現場血跡,即便有人進屋查看也能稍作掩蓋;另一方面次氯酸會和魯米諾溶液發生反應,導致即便現場沒血,魯米諾也照樣發亮,從而干擾刑偵人員的判斷。”
“但是呢,次氯酸在乾燥環境中幾天就揮發了,所以我們現在做魯米諾的時候發光氨反應還是很劇烈,可以看到地上、牆上濺滿了大片噴射狀血跡,牆縫那邊還有沒清洗掉的幾滴。”老饒指指牆角兩個痕檢員,正聚精會神用光束做反向延長模擬血跡噴濺形態:“待會讓他們提取DNA樣本跟被害人做個對比,但綜合各項線索來看,基本就是案發現場沒跑了。”
步重華其實已經隱隱有了預感:“所以你說的太乾淨了是指……”
“對。”饒科長說,“沒有手印,沒有腳印,沒有牙印,沒有任何屬於兇手的生物證據。廁所馬桶和紙簍都乾乾淨淨,初步勘察沒有體|液遺留,根據被害人毫無反抗傷的情況來看我估計兇手也沒有在作案時受傷流血。總而言之,乾淨得嚇人。”
——我不介意讓警察知道我在這屋裡殺了人,你們知道我殺的是誰,你們也知道我是怎麼殺的,但你們永遠不會找到我的名字。
現勘來來去去,屋子裡到處擠着人,這方寸之地卻陷入了一片沉寂。
“根據刁建發、李洪曦、那對轉租打工夫妻描述的嫌疑人畫像出來了嗎?”半晌步重華低沉問。
“畫出來了,正發給市局專家做完善。”饒達小心觀察着步重華的反應,生怕在這岌岌可危的狀態下一個不小心觸到他的爆發點:“一旦確認我們就可以發協查通告,只要……只要……”
只要警方能查出那個代號“三七”的兇手叫什麼名字,否則僅憑一張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的素描像,可能只有嫌疑人他親媽親老婆才能認出來。
“我知道了。”步重華擺了擺手,淡淡道:“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再看看。”
饒達慶幸自己逃過了直面步支隊長怒火的危機,趕緊去忙活了。
步重華站在忙碌的人羣中,向周圍望去。
“三七”租下這間屋子純粹只是爲了殺人,他事先準備好裝過氮肥的編織袋,並且在殺人後拿着陳元量的手機跑到幾十公里以外的化肥廠去留下基站信號交換記錄,這一切都說明了他作爲一名兇手可怕的反偵察能力。如果不是吳雩發現電線新舊程度不一樣,如果不是步重華用包漆褪色程度圈定拋屍距離半徑,這個犯罪現場可能在未來幾年中都不會被警方發現。
那麼當這名訓練有素的兇手全副遮擋,連馬桶裡的尿液殘留、連個膠漬手印都沒留下的時候,警方從哪裡提取他的DNA?
更荒誕的是,即便將來因爲其他犯罪抓住“三七”,檢察院用什麼證據來公訴他曾經進入過這個犯罪現場?
“吳雩!”
吳雩正站在牆角那兩個痕檢員身邊,看他們對着牆上的血跡指點:“你看啊小吳,當血滴以傾斜角度撞擊平面的時候,痕跡長度與傾斜角度或血跡移動速度是成正比的,受力越大血滴越小……當我們用光束重建現場時,要注意反向延長後的目標高度比實際偏高,這是因爲血滴的噴濺軌跡呈拋物線運動,距離越遠誤差越大……”
“吳雩!”步重華加重語氣。
“謝謝您啊,”吳雩向兩個痕檢員大哥道了謝,快步走來:“怎麼了領導?”
步重華望了眼周圍同事,低聲問:“你不是說讓我教你破案麼,怎麼調頭找別人去了?”
吳雩一愣,“原來你也會血跡模式分析?”
步重華說:“雖然我不……”
“真了不起!”吳雩沒聽清,由衷讚歎道:“不愧是你,什麼都會!”
“………………”
步重華低頭清了清嗓子,神態自若道:“當……當然會,這有什麼難的?回頭我教你。”
吳雩望着領導的眼神簡直熠熠生光,剛一張口要問什麼,步重華立馬打斷了他:“現在不是教這個的時候。這屋裡什麼生物識別證據都沒留下,你陪我去屋外走一圈看看。”
屋外是灰塵飛揚的泥土路,家家戶戶房門都緊閉着。十幾歲小孩光着腳互相打鬧吆喝,遠遠跟在他們身後,好奇地探頭探腦,整個城鄉接合村都沉浸在怪異又興奮的氣氛裡。
“這兒也不修個路,”吳雩用拳頭捂着嘴咳了兩聲:“這嗆得。”
總算不提剛纔那茬了。步重華向路面一揚下巴:“——修路可不便宜,本身都是下了文件要清空的村子,哪兒撥款給他們修。”
“這兒修路多少錢?”
“不好說。首先看路基是水穩、二灰還是毛渣,一平方米混凝土就得三四百塊錢了。如果是C25的強度、3米寬15公分厚的話,再加上挖掘機、推土機、混凝土攪拌機,一米成本均攤起碼得二百塊錢左右,還沒加上人工。”步重華笑了笑:“所以古人說修路造橋是積大德呢。”
吳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少頃忍不住道:“你這價格太貴了。如果是修水泥路,路基剷平水泥一倒,五十塊錢一米的都有,其實要求不用那麼高。”
步重華的第一反應是五十塊錢一米?那路修出來能走人?
吳雩往前走了兩步,環顧周圍低矮的水泥樓,呼了口氣喃喃道:“……真該修條路。”
步重華在他身後,摸出手機打開,不動聲色地迅速輸入了一條微信:【急需血濺形態分析專業書,求借閱,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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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使人學習進步。
他收起手機,只聽吳雩回過頭:“屋裡一點兇手的指紋腳印都沒留下?”
“初步勘察是沒有。”步重華把剛纔饒科長的話簡單複述了下,說:“從兇手熟練的謀殺行爲和對痕跡清理的極度小心來看,這個人必定有過案底,甚至可能是個逃犯。如果能找到他的指紋或DNA,大概率能從數據庫裡找到他的真實身份信息,但現在偏偏就卡在這一步上了。”
吳雩點頭唔了聲,也想不出什麼思路,低頭點了根菸。
他們繞過了半個村落,從另一個方向又轉回那棟小平房,遠遠突然聞到一股若隱若現的異味。吳雩敏感地擡頭往那邊望了眼,步重華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堵半倒的磚牆下用水泥砌了個開口的圈,有點類似於老竈臺,裡面堆滿了大半人高的垃圾;幾個婦女正拎着塑料袋裝的垃圾,咣噹扔進已經冒尖的垃圾山裡。
兩人同時若有所思地站住腳步,彼此對視了一眼。
“您好,不好意思。”步重華攔住一名婦女,“請問你們這兒垃圾多長時間集中回收一次?”
婦女根本沒聽懂他的問題:“啊?你說啥?”
步重華又重複了好幾遍,纔在對方几個人連比帶劃的方言中搞明白,全村這樣的“垃圾收集站”還有好幾處,因爲這原本就是違章聚居地,也沒個環衛站管他們,所以只能找村子裡的拾荒者拿板車把垃圾推去半小時路程以外的北道村垃圾填埋場,清理頻率每個月一次。
“每個月一次。”吳雩站在垃圾堆邊喃喃道。
步重華站在他身邊:“刁建發口供中提過他給鯊魚派來的掮客敬菸,所以兇手應該是抽菸的……”
抽菸就意味着要扔菸頭,扔菸頭就意味着濾嘴上帶唾液,帶唾液就意味着——
他們兩人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望向那可怕的、半腐的 、散發着濃重異味的垃圾山,只見臭水從水泥圈底部流出來,在地上縱橫交錯,蚊蠅在半空中來回嗡嗡繚繞。
吳雩拍拍步重華的肩,客觀而清醒地:“這次王主任應該是真想弄死你了。”
“………………”
一個男人應當有責任感,一個刑偵支隊長更應該有自己的信念與擔當。步重華咬咬牙摸出手機,撥通了聯繫人——王二禿。
“喂?姓步的?”電話剛一接通,對面陡然噴來火冒三丈的嚷嚷聲:“孟昭說你讓人把你們支隊的滷蛋香腸都藏起來不讓我拿了是怎麼回事,吃你幾個蛋怎麼了?你這頭驢想要單方面破壞我們上個月簽訂好的南城公安分局區域雙邊貿易關稅同盟條約是不是?!”
吳雩:“……”
步重華:“……”
“九齡。”步重華鎮靜地對手機道,“咱倆好久不見了,我今晚十分想請你吃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