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丁手裡拿着紅藥水和棉籤:“步哥你這一臉奼紫嫣紅……”
步重華投來冷冷一瞥。
“啊呸, 步哥你這一臉愛情的痕跡……”
“怎麼?”
胖丁小心翼翼:“要不要上點兒藥啊?”
步重華終於有所鬆動,但手還沒伸出去,突然聽見外間響起的腳步聲,當機立斷收回手撐住額角, 眉頭緊蹙咬牙不語:“嘶……”
“步哥你怎麼了步哥!你還好嗎!你頭暈嗎!”胖丁驚慌失措:“完了步哥被打壞了, 快叫120!”
吳雩腳步停在門口, 手裡赫然拿着把沉重的鐵扳手, “呼”地拋起又接住, 冷淡道:“哪裡壞了需要修理?”
步重華立刻不嘶了, 胖丁也立刻不驚慌失措了, 兩人都專心盯着自己腳邊上的地板磚,空氣中流動着訕訕的味道。
吳雩揚起眉角, 上前用扳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下胖丁的肚子, 淡淡道:“我當初就不該求步支隊長幫你辦取保候審。”
胖丁老闆一臉誠懇賠笑:“那都是因爲我們津海玉面小閻羅人美心善,義薄雲天,爲了兄弟兩肋插刀……”
“是啊, ”吳雩用鐵扳手擡起步重華的下巴, 居高臨下打量那張幾個小時前還非常俊美的臉:“以至於讓你倆聯手插了我兩刀。”
胖丁抹抹眼角並不存在的鱷魚淚,給步重華遞了個領導先上我撤退的眼神, 貼着牆根小碎步溜了,臨走還沒忘記畢恭畢敬地關上臥室門。
咔噠一聲輕響,這棟簡陋的縣城老公房臥室裡只剩下了步重華和吳雩兩人,一個坐在牀邊一個站在地上, 目光彼此相對,中間隔着一道鋒利冰冷的鐵扳手。
步重華咳了聲:“哎, 你怎麼……”
“有個人說叫我趁着案子沒破抓緊時間多睡會,等案子破了就一整晚別想睡覺了。”吳雩俯身把脣角貼在他耳邊, 牙縫裡輕輕道:“現在我廢寢忘食辛辛苦苦幫這個人翻了案,但他人呢?”
步重華話音戛然而止,心口就像被什麼滾熱的力量突然一撞。
“我真該把你按在剛纔那後門口,往死裡揍滿八個小時,然後拿槍頂着讓你說到做到,硬不起來就切了。”吳雩將鐵扳手沿着他胸膛一寸寸往下探,咬牙道:“反正用不上的東西留着也是佔地方。”
他襯衣領口那兩個鈕釦還開着,這個角度能看見修長有力的脖頸收進鎖骨線條裡,皮膚下的靜脈血管非常明顯。步重華心底彷彿被溫柔而滾燙的熱流漲滿了,抓着吳雩的手一把攔住他腰,發力掀翻按住,在木板牀咯吱聲響中頓時形成了居高臨下摁着他的姿勢,連鼻樑都親暱地摩挲在一起。
“對不起,是我錯了。”步重華極近距離看着身下這雙熟悉的眼睛,說話時連嘴脣都幾乎貼在一起:“我怕你知道以後就……”
步重華活到現在,小時候是別人家的孩子,長大後是高居上位的精英,天底下能讓他心甘情願說出我錯了三個字的人可能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吳雩以爲他想說的是“我怕你知道後阻止我”或“我怕你要求代替我來執行這個危險任務”;誰知他說的卻是:
“我怕你知道以後……我就不敢再冒這個險了。”
吳雩以爲自己聽錯了:“你不敢?”
空氣溫熱而安靜,步重華看着他,良久後眼角慢慢彎起一絲類似於自嘲似的弧度:“我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
“……我決定與你道別時,真的鼓起了很大的勇氣。”
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城郊,曠野在黑夜中連綿起伏,更遠方鐵軌邊隱約亮着黃色的信號燈,火車在嗚嗚聲中消失在了夜色中。
而在這一方簡陋的舊屋裡,牆壁四面滲水,地板翹起發黴,天花板上裝着數面監視屏,牀下是手|槍、砍刀和亂七八糟堆放的化學品;牀頭檯燈微弱昏黃,透過開裂褪色的塑料燈罩,輕紗般籠罩着他們彼此對視的面孔。
吳雩略微仰起頭,在步重華額角蹭破的傷口上印下一吻,低聲說:“爲你翻案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笑意浮現在步重華瞳孔深處,那總是強硬凌人、形狀還很鋒利的眼睛裡滿是血絲,但溫柔起來的時候又彷彿盛着熠熠的星光。他終於一鬆手,兩人都坐起來,步重華小聲問:“你怎麼瘦了那麼多?”
他們肩並肩靠着對方坐在牀沿上,體溫透過單薄的衣料熱烘烘燻着彼此,吳雩含混地說:“沒有啊。”
“你看你這眼窩都下去了。”步重華掌心在他鬢角揉了一把,“嚴峫都告訴我了,江停說你爲幫我翻案,一個人不吃不喝把當時的監控視頻反覆聽了上百遍,還當我不知道嗎?”
“啊?”
空氣安靜兩秒,兩人面面相覷。
“哦,”吳雩眼神微微遊移,鎮定地說:“是啊。”
“我就知道。”步重華深深地凝視他,“如果到最後一刻還有人願意爲我堅持,那個人一定是你。”
“還……還好吧,也沒太辛苦。”吳雩若無其事地嚥了口唾沫:“——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案子其實還有很多疑點我也想不通,比方彭宛爲什麼會拋下孩子獨自出現在密室角落,兇手怎麼能在跟着警方衝進密室的第一時間就找到她。哎對了,你有什麼想法嗎?”
步重華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偵查思維本能地佔據上風,暫時覆蓋了剛纔罕見的情感衝擊:“對,兇手必須在密室開啓的第一時間就立刻殺死她,這樣當屍體被發現時已經涼了,屍表不至於還保留明顯體溫,也就不會被救援人員發現破綻。然後根據警方勘察現場的通常流程,救援人員不會輕易搬動屍體,而等現勘趕到固定好現場、刑攝拍完照再退出去、法醫再進來開始屍檢時,彭宛已經死亡了起碼一小時以上,很難再把行兇時間精確推斷到十分鐘內,也就順理成章留下了嫁禍給我的空間。”
“但這種殺人手法其實也暴露了兇手的一些特徵,就是他在衝進密室之前就必須明確知道彭宛所在的位置,如果彭宛始終待在正對大門的排水管邊,那麼這個殺人手法就根本不可行,如果他浪費時間在三百多平方米的倉庫中尋找彭宛的話也不可行。”步重華皺起刀削般的眉角:“——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彭宛被害一事似乎變成了兇手和被害人之間共同‘協作’的結果。再結合那個孩子缺水三天卻還能大哭的異狀來看,彭宛被關進密室的時候身上很可能藏着食水,難道她跟綁匪之間存在着某種我們不知道的聯繫?”
吳雩兩手撐在牀沿上,兩條長腿在地上伸直交叉着,邊聽邊沉吟不語,少頃才說:“我也這麼懷疑,同時還有一點想不通。”
“哪一點?”
“如果兇手想除掉你或者我的話,公路撞車時就可以下手,或者乾脆多關幾天把人質統統餓死就完了,爲什麼要花那麼大陣仗,卻只是把你弄出了警隊呢?”
步重華偏頭看着身側的吳雩,笑了起來:“這點關竅你竟然想不通?”
“怎麼?”
“如果咱倆被人綁架死在密室裡,這就是個全國轟動的重大惡性案件,公安部會不惜一切代價徹查真兇,就像當年恭州的槍殺哨兵案直接被定性爲了恐怖襲擊,特種部隊封道搜城,甚至全國上下從此都改變了哨兵使用槍彈的規定一樣。犯罪惡性的程度是有區別的。但換一個角度來說,如果我背上了殺死彭宛的嫌疑,那專案組的偵查力度就會轉移一部分到我這個殺人犯頭上,不僅如此連宋局都會被牽連,搞得不好甚至可能要停職迴避,偵查力量就相應減弱並分散了。對綁匪來說,顯然讓我活着坐牢比讓我死了有利得多。”
吳雩神情怔忪,半晌才自嘲地輕輕 “哎”了聲:“嗐,我這腦子。”
步重華揶揄:“現在知道自己的命有多值錢了吧,畢竟你是……”
他突然意識到什麼,打趣戛然而止。
——吳雩的思維敏捷程度是超乎常人的,他想不通這點是因爲有思維盲區,在他的認知裡,警察的命沒有那麼值錢。
邊境搞緝毒的,各種犧牲太多了,他習慣了。
“策劃這起綁架的人針對性很強。”步重華突兀地轉移了話鋒,沉聲說:“所以對方到底是萬長文還是其他人,這點目前還不好確定,可能要等我們成功釣出萬長文之後才能得到答案了。”
吳雩“唔”了聲,數秒後突然:“釣出萬長文?”
“對。”
“……怎麼釣?”
步重華開始沒吭聲,望着腳下的地面,少頃才說:“我已經放出了消息,有大量的藍金貨源想出給鯊魚。”
開始吳雩只是直勾勾盯着他,似乎都沒有反應過來,但隨即那空白的神情化爲了錯愕和驚怒:“——你瘋了?!你敢跟鯊魚耍這種低級把戲?!”
沒錯,空城計能不能奏效是要看人的。對鯊魚來說畫師唱這齣戲可算是刀鋒走奇招,換作步重華那簡直就是把自己脖子洗乾淨了往刀鋒上撞,可能撞不過一個回合就連命都沒了!
“我知道,但局勢比專案組之前設想得緊迫百倍,我們真的沒時間慢慢周旋下去了。”步重華見吳雩張口想說什麼,立刻打斷了他:“你知道鯊魚已經跟萬長文接觸過一次了嗎?”
“……什麼?”
“我也是最近才摸清楚情況的,六月上旬秦川帶着鯊魚翻過了中緬邊境的四座大山,沿着他當年逃出境的秘密路線一路深入西南,六月底跟萬長文手下的拆家接上了頭,萬長文想借助鯊魚的力量潛逃出境,鯊魚想逼萬長文把藍金的出貨和定價權交給自己,但兩方人沒談妥。後來因爲瑪銀的死,鯊魚覺得自己在中國境內繼續談判下去太危險,於是讓秦川又帶着他沿原路返回偷渡出境躲藏了一陣,這一來一回我們卻連絲毫風聲都沒有察覺,毛都沒抓着!”
——雖然這話裡的意思是警察沒用,但其實怪不得警方,中緬至西南自古以來就有很多秘密走道,而秦川更是此道高手,鯊魚找秦川幫忙是找對人了。
“因爲鯊魚回了金三角,萬長文才不得不另外想辦法從北方偷渡,而彭宛之所以在八月中旬倉促地利用丁盛及鄧樂兩人進行綁架計劃,就是因爲她要趕着九月初跟她爹一起走。”說到這步重華譏誚地哼笑了聲,“不過萬長文這次想逃比三十年前要難得多,九月初他派出去試水的兩個手下在丹東被邊防抓了個正着,嚇得萬長文只能又躲回華北,思來想去走投無路,不得不再次求助於鯊魚——所以鯊魚在入冬後第二次越境,這次他肯冒險來到華北,是因爲他知道萬長文屈服的可能性已經非常大了!”
從少女自邪教頭領手中偷走人骨頭盔,到文物販子陳元量的屍體被拋在垃圾場,再到步重華一槍擊斃瑪銀於斷橋下,最後彭宛倉促設計綁架導致玩火自焚身死密室……這幾樁看似沒有多少聯繫的案件,終於在此刻被聯成一串,勾畫出了罪惡深淵驚心動魄的一角。
它們背後隱藏的暗線不僅僅是萬長文想偷渡、鯊魚想要藍金,更是兩大毒梟勢力之間,以及新老兩代人運毒方式之間的變革鬥法!
“我告訴鯊魚我願意幫他在華北建立秘密中轉點,但他其實根本沒上鉤。只要鯊魚一旦跟萬長文達成合作,他們會毫不留戀地立刻離境,專案組根本不可能再拿出任何夠分量的魚餌來吸引鯊魚滯留華北!”步重華壓低聲音喝問:“你說這個把戲低級,我難道不知道它低級嗎?但現在資源有限、時間緊張,所有條件掣肘都已經擺在桌面上了!除非我一路追着鯊魚跟萬長文跑出國境去,否則必須速戰速決!”
“……”吳雩側身坐着,一隻手按着額角,半晌開口道:“不可能,太冒進了。”
“我知道——”
“鯊魚不是你們平時抓的那些毒販拆家,一幫人開幾十輛警車出去,機關槍兩梭子就能速戰速決。時機不成熟就是時機不成熟,強行催熟是致命的。”吳雩疲憊地搖了搖頭,說:“如果是我,我會放棄整個行動。”
步重華指向門外,“這話你去跟公安部說?”
吳雩嘴脣抿緊得像條直線,生冷毫無血色。
空氣中彷彿充滿了冰冷的尖刺,同時扎着他們倆的後背。半晌步重華伸手覆蓋在吳雩手背上,沉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現在的情況跟當年雲滇不同。哪怕專案組把所有資源全部壓上,我們也不可能憑空變出時間,更別提以五年、十年爲單位來慢慢放長線釣大魚了。”
吳雩一言不發。
“我們必須在他再次跟萬長文接觸上之前採取行動。”步重華掌心新生了很多槍繭,觸感粗糙但溫熱、堅實,就像此刻低沉的聲線:“那些成型的大毒梟基本沒有敢跨進中國境內的,雲滇廣西是第一道坎,四川貴州是第二道坎,跨過兩湖進華北的更是千載難逢。如果說在邊境抓住一名毒梟的難度是百分之百,在華北那就是百分之一,這是地理、人口、社會各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所以我們更不可能放棄這次機會,不然追着他再跑出境嗎?”
昏黃燈光下吳雩的五官格外深邃,半晌終於勾了勾脣角,儘管那弧度短促而蒼白:“你當真確定你已經完全取得鯊魚的信任了?”
誰知步重華步重華擡起吳雩的臉,看着他低聲反問:“我爲什麼要完全取得他的信任?”
“……”
“鯊魚那種毒梟不可能相信任何人,所以我不能在這上面浪費時間。至今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爲了營造藍金本身的存在,這樣他可以不相信我,他相信藍金是真的就夠了!”
吳雩從步重華掌心裡抽出手,胳膊肘抵在雙膝上,久久沒有說話。
步重華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埋在凌亂的黑髮中,心裡像是被燒紅了的鋼針狠狠刺了一下,擡手想用力按住他削瘦的肩頭,這時卻聽見他緊繃而壓抑的聲音終於傳了出來:“你分析得沒錯,計劃本身也不無道理……但我確定你們低估了一點。”
“什麼?”
“鯊魚本人。”
步重華手一頓。
就在這時他手機響了,短消息是一串網絡加密號碼,內容只有簡短的五個字:
【檔案已錄入】
深夜的手機熒光幽幽映在他們兩人臉上,步重華將短信屏幕轉向吳雩,低聲說:“專案組剛批准了這個計劃 。”
吳雩沒有吱聲,他坐起身點了根菸,又伸手拿起牀頭櫃上早已冷卻的殘茶,似乎完全不感到絲毫苦澀,仰脖一飲而盡,然後才搖了搖頭。
“我在金三角見過不計其數的毒販,鯊魚是唯一一個當場撕下我這身畫皮的人。”
步重華眉角一皺。
“他用槍頂着我頭的那一瞬間,是我這麼多年來最接近死亡的時刻,而我之所以活下來不是因爲本領高強,而是因爲他犯了病。”吳雩擡起滿是血絲的眼角望着步重華:“同樣的病他這輩子都不會再犯第二次了,你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