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無常睜開了雙眼。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四周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來動去的,他能感受都那種能量的波動,或者說是溫度和氣流的波動。
他努力擠了幾下眼睛,還是什麼都看不清。
這裡是哪?
他已經從那個奇特的空間裡出來了嗎?
他記得自己當時處於‘存在’狀態中,沿着那條藍色的甬道往前滑行,滑行了一段時間之後,似乎是到達出口端了,然後一股大力突然襲來,將他整個身體捲了起來,一瞬間,天旋地轉,隨後,他便昏迷了過去。
他試着摸了摸自己的臉,這一次,終於摸到了。
一下子,他心裡就踏實了許多。
手掌觸摸到肌膚的那種感覺,實在是太美好了。
過去一直擁有的時候沒有發覺,只有在失去之後,才意識到這是多麼地難能可貴。
他盡情地撫摸着自己的臉,然後又撫摸着自己的脖子,接着,他開始撫摸自己的胸口和大腿,他將自己全身上下撫摸了一個遍,直撫摸的渾身燥熱,才停住雙手。
他實在是太愛自己的身體了。
肉身雖然是一具皮囊,可若是沒有這具皮囊,那人就不能算是人了,而是另外一種生物了,或者說是人的另外一種狀態了。
肉身的作用絕不僅僅是吃喝玩樂,更重要的是,它承載了靈魂的寬度和廣度,將一個無限大的靈魂硬生生壓縮進了一個有限高的軀體內。
在確定了自己已經擁有了真正的身體之後,粉無常再次瞪大眼睛望向四周,可是周圍實在是太黑了,什麼都看不清,只能隱約感覺到四周有氣流的波動和能量的轉移。
他蹲下身子,伸出手,在四周摸了摸,四周空空的,他只摸到了地面。
他好像是在一塊平地上,地面很光滑,有點涼,似乎像是塊玻璃,他用手指敲了敲,地面發出叮叮的脆響聲。
他彎下腰,雙手放在地面上,如同盲人摸象一般,一邊撫摸着地面,一邊緩慢地往前走動。
忽然間,前方出現了一個光點,一閃即逝。
粉無常沒有錯過這個閃爍的光點,他迅速站起,雙腿發力,往那裡跑去。
往前跑了一會之後,前腳驟然踩空,身子墜落而下。
“砰!砰!砰”他在一段向下的階梯上一頓翻滾,然後又是“砰!”地一聲響,撞擊到了一塊豎着的牆壁上,停住了。
隨後,牆壁忽然後移,光點再次閃爍。
下一秒鐘,牆壁一百八十度大翻轉,他整個人像是被一個托盤託着一樣,從牆壁裡面被託到了牆壁外面。
眼前終於出現了光點。
他終於看到了活生生的景物了,不再是五顏六色的介質,不再是虛幻般的時間階梯,不再是藍色的通道和黑色的深淵,他看到了現實世界裡纔有的東西,那些熟悉的東西。
牆壁,石頭,地板,鞋子,衣服,自己的手——
他再次回到了現實世界。
他呼吸了一口氣,體驗到空氣從鼻子裡深入肺部的那種爽快的感覺,他甚至忍不住想要吶喊出來。
過了好一會,他才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他蹲坐在牆壁的角落裡,身後是一面黑色的牆壁,漆黑如墨,剛剛,自己應該就是在這面牆壁後面。
一陣腳步聲響起。
粉無常循聲望去。
一個穿着紅色長袍,戴着連衣帽的人從不遠處走來,腳步聲與地面摩擦,發出輕微的蹭蹭聲,這聲音雖然很小,但在如此寂靜空曠的環境中聽起來,還是顯得尤爲刺耳。
紅衣人看不見臉面,只能看見一隻圓潤的鼻頭和一個尖尖的下巴。
這個紅衣人應該就是之前引領自己的那個紅衣人。
紅衣人走到粉無常跟前,聲音中帶着一種掩飾不住的驚奇:“你竟然真的出來了。”
“那……啊……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粉無常張開叩,好半天才說出話,等他說出話之後,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連發音都變得生澀了起來,看來要是自己再在裡面待上一段時間之後,說不定連語言功能都要蛻化掉了。
“你沒有必要知道原因。”紅衣人伸出手往粉無常的身後一指,“即使知道了,你還想再進去體驗一次嗎?”
粉無常扭過頭去,看見了身後那道漆黑如墨的牆壁。
他擡起頭來,望向黑牆的頂端,它的頂端無限高,根本看不到頂,或者說還沒到達頂端的時候,它就已經和黑暗融爲一體了。
它往左右兩端無限寬,往上方無限高。
看着這麼一個恢弘的不可思議的建築物,粉無常再次被震驚了。
“這一次,你是第一個從這裡面出來的。”紅衣人道,“也是孟婆會所開辦以來,第十二個從這裡面出來的人。”
“可是……”粉無常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可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
紅衣人似乎看透了粉無常的內心,他索性替粉無常說了出來:“你是不是想問,你之前所經歷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對……”
“你自己覺得呢?”紅衣人反問道。
粉無常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黑牆,又伸出手在上面摸了摸,冰涼無比,像是摸到了一塊冰上,他下意識地縮了回來,低下頭去,開始沉思。
良久之後,粉無常才擡起頭道:“我覺得……像是真的。”
“其實,你自己應該也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紅衣人道,“你所經歷的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有時候,真的東西比假的可能更加虛幻。而你無法理解的那些東西,並不代表它們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你沒見過的,你不明白原理的東西和事情多不勝數,你這一輩子,就算是能夠奇蹟般地活到一百五十歲,也僅僅連整個宇宙的億萬分之一的時間長度都不到——”
粉無常聽得有些出神。
紅衣人繼續道:“所以說,你太渺小了,我們都太渺小了。但那僅僅是我們的肉體,除了肉體之外,我們還可以追求別的東西,讓別的東西在時間長河中無限拉伸。”
“比如留下什麼東西?著作,音樂,繪畫等等,影響後世的東西?”粉無常道。
“不止於此,這些都還太片面。”紅衣人用一種類似於哲學家般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地道,“我們要留下自己。”
“自己?”
“是的——”紅衣人道,“自己的意識,或者說是靈魂。”
粉無常沒聽懂,這個東西實在太繞了,但他知道自己再問下去,紅衣人也肯定不會說了。
他閉上了嘴巴。
他知道,如果時候不到,有些道理即使別人告訴你了,也無法體會其中的深淺。
“好了。”紅衣人道,“不管怎樣,恭喜你,既沒丟掉自己的記憶,又沒丟掉自己的性命,你還活着,而且還活的很好,並且會越來越好。”
“那接下來……”粉無常道,“我要怎麼做?”
紅衣人側身讓開,往右邊一指:“你可以走了。”
“這就完成了?”
“是的。”紅衣人沉吟片刻之後,忽然道,“當然,如果你能走出去的話。”
“我以爲我已經通關了呢。”粉無常的心態逐漸放鬆了下來。
“如果你將這比作通關的話。”紅衣人道,“那你還有最後一關。”
“最後的大BOSS?”
“不——”紅衣人道,“不是BOSS,但比BOSS更可怕。”
粉無常輕笑了一聲,他發覺這個紅衣人說話有點意思,任何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都好像話中有話,反正,他就是不會痛痛快快告訴你答案,但其實,答案已經隱藏在他的話裡面,只有等自己發現了答案之後,再回過頭來,對照他的話,便會發現,他說的實在是太對了。
紅衣人就是這樣的人,他什麼都知道,可就是不直接告訴你。
不得不說,粉無常有點喜歡這個傢伙了。
他忽然很想看看這個傢伙的臉,至少,也給以後留個念想,說不定還會偶遇呢,畢竟以後的路那麼長,發生什麼事都不一定。
粉無常站起身來,朝前走了兩步,走到距離紅衣人一步遠的時候,停住腳步,望着紅衣人連衣帽裡面黑乎乎的那張臉問道:“我叫粉無常,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紅衣人道。
“怎麼會沒有名字呢?”
“一個丟失了記憶的人——”紅衣人似乎輕吸了一口氣,隨後,幽幽地道,“怎麼可能會有名字,即使有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粉無常張開嘴,還要說什麼,被紅衣人擡起手製止了。
紅衣人道:“時間不早了,去吧。”
“我能看一下你嗎?”粉無常走到紅衣人身邊問道。
“不能。”紅衣人果斷地道。
“爲什麼?”
“沒有那麼多爲什麼。”紅衣人道,“不能就是不能——”
話音剛落,粉無常擡起手,抓向了紅衣人的帽子,紅衣人似乎早有防備,擡手一擋,但誰知粉無常這一抓其實是虛招,他另外一隻手自下而上,往上一撩。
帽檐很硬。
帽子被硬生生撩開了一半。
粉無常看到了紅衣人的半邊臉。
那是一張白皙的臉,竟然有點精緻,像是一個女人。
他還是沒能看清這張臉的全部。
可是,隱約之間,他好像覺得這張臉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紅衣人重新將帽子蓋好,往後退了兩步,聲音中帶着一股怒意:“不要以爲你是這裡的客人,就可以爲所欲爲,如果你還不想死,就抓緊走!”
粉無常有些發愣地看着已經進入防備狀態的紅衣人,他有很多問題想問,可是他知道問了也不會有答案的。
答案只能自己去尋找。
猶豫了好久之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暫時先不去糾結這個問題。
他還是需要先離開這裡,畢竟,時間不等人,他已經在這裡呆了太久了。
他擡起頭,望向前方那條幽深的甬道,甬道盡頭處有一個拐角,拐角另外一邊好像是一處斷崖。
斷崖上似乎能看見有一個橋的影子,黑沉沉的,蒙着一層黑色霧氣。
隱隱約約間,能夠聽見斷崖下傳來微弱的悶吼聲。
那像是野獸的呻吟,又像是人類的嘆息。
“最後一個問題。”粉無常望了一眼只露出鼻子和尖下巴的紅衣人,“前面是什麼東西。”
“我說了,是個人。”紅衣人道。
“誰?”
紅衣人猶豫了片刻,隨後,他長吁了一口氣,聲音中帶着一絲壓抑不住的緊張。
“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