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越下越大,天空陰沉,幾乎無法分清是白天還是黑夜。
趙直睜開了雙眼之後再次合上,眼球在眼皮底下旋轉了幾圈,深呼吸了幾口氣,驅除掉腦中的睡意,讓思維逐漸回來。
幾秒鐘之後,趙直拖着疼痛的身子從牀上起來,悄悄走到了孫震陽的牀前,將他的被子掀開了一角,看見了那塊不管是睡覺還是醒來始終都戴在他腕上的電子錶。
“四點五十五分。”
趙直在心中暗道一聲,然後直起身子,走進了洗手間。
面對着黑沉的鏡面,趙直看見了自己那張有些發黑的臉,他翻開了嘴脣,齜了齜牙,然後低下頭去,將一捧冷水潑到了自己的臉上。
“晚上八點十分開始查牀,八點四十分時全部查完,其中他們在另外一間病房前面耽擱了三分鐘左右,預估查到自己病房的時間是八點二十分。”
“房門從外面統一關閉,用鑰匙可以單獨打開。”
冷水在臉上流淌,趙直伸出舌頭吸吮了幾滴流到嘴角的水滴,嘴巴緩緩裂開。
“兩名院警從左往右開始查,另兩名院警從右往左開始查,左邊是男病房,右邊是女病房,查完之後,四個院警會一起下樓,然後幾分鐘之後,會有一個院警返回樓層值班。”
趙直輕吸了一口氣,再次將臉伸進了水龍頭的下面,嘩啦啦的水聲響起,趙直的臉沉浸在了冰涼的水簾當中。
冷水可以讓人冷靜,使思維變得更加敏捷,這是趙直現在最需要的。
“通過白天的情況來看,三點到五點的休息時間是一個很好的節點,然而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在這段時間裡,二樓去往一樓的途中肯定會有院警把關,從正面幾乎不可能去到一樓,除非將他們引開——”
趙直搖晃了一下腦袋,水滴從臉上飛濺到了四周,又冷又黑的洗手間裡響起了一陣細微的啪嗒輕響。
還是有很多的情況是未知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趙直並不知道,所以一時間也不敢妄下斷論,他一向不是一個行動莽撞的人,雖然有時候脾氣比較急躁,很容易發怒,但那都是在涉及到原則性問題的時候,在通常情況下,趙直都是一個思維縝密,行動謹慎的人。
尤其是在這種緊要關頭,趙直可不會抱着會有第二次逃跑機會這樣愚蠢的想法。
機會,對他來說,始終只有一次,在幾年前最開始做線人的時候,他就已經深刻地明白了這個道理。
線人養成的良好素養在此刻終於真正體現了出來。
趙直將所有已知的信息和未知因素全部在腦海中羅列了出來。
“早上六點開房門,六點到七點有一段自由時間,七點吃藥,八點吃早飯,十點做物理治療,也就是說從七點之後,直到十點,都會是相對自由的時間,而如果不做物理治療的話,直到下午一點,都是自由的。”
“下午三點開放三樓活動,七點吃藥,八點關閉房門,同時熄燈。”
“在整個白天的時間,幾乎每個樓層每一個時間段裡都會有至少兩個院警在巡邏看守。”
趙直將手蒙在臉上,手掌輕輕擠壓着自己的眼球,陷入了沉思當中。
看來,出逃的時間,最好是選在白天,下午三點之後。
不過這個時間點存疑,因爲完全不知道去往一樓的路上會不會遇到阻攔,而且還要在院警的眼皮底下穿過一樓來到負一層,更是難上加難。
最關鍵的是,根本無法預料負一樓會不會有人,畢竟是在白天……
趙直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又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通往負二樓的樓梯在哪?
趙直凝神細想,他雖然住過負一樓的禁閉室,也在樓層中走過兩次,但他卻根本就沒有留意到負一樓有通往負二樓的樓梯。
“或許是在另外一邊的走廊盡頭處,那裡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都一片漆黑……”
趙直在心中暗道,腦海中隨即浮現出了那個血紅粘稠的怪物,他的身子不由地一抖,急忙彎下腰,將臉埋進了水簾當中。
冰涼的水沖掉了趙直心底的恐慌和猶疑,當他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內心再次被強烈的逃生慾念所填滿。
趙直一拳頭打在臺子上,低聲道:“我他媽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我要讓這些院警和醫生受到該死的懲罰!”
趙直再次盯着漆黑的鏡面上自己那張暗黑色的臉,嘴角本能般地抽搐了兩下,隨即轉身走出了洗手間。
雨還在下,滴滴答答的聲響不絕於耳。
趙直躺在牀上,腦中翻來覆去就只有那一個問題——
如何逃出去?
如何逃出去?
如何逃出去——
這個問題在趙直的腦海中翻來蕩去,像是一條棉線將他的腦子一圈圈纏繞了起來。
迷迷糊糊中,趙直似乎看到了一個身影在自己的牀前佇立了一會,他想要睜開眼看,卻怎麼也睜不開眼,像是有個什麼東西正按在自己的眼皮上面,他想要用力翻身,但渾身卻使不出一丁點的力氣。
那個模糊的身影在趙直的牀前佇立了一會之後,便離開了,似乎是進入了洗手間,又似乎是到了別的地方,沒過一會兒,耳邊便響起了一陣似有若無的響聲,先是很小,緊接着越來越大,那像是什麼動物的嘶叫聲一樣……
趙直忽然感覺有些害怕,他想要大喊,卻喊不出來,他想要動彈,卻動彈不了。
耳邊的動物叫聲逐漸消逝,趙直再次迷糊了過去……
風越來越大,漂泊大雨從天而降,被狂風席捲着,打在窗玻璃上,發出震人心肺的響聲。
“啪嗒噼噠!啪嗒噼噠!啪嗒噼噠!啪嗒噼噠!”
單調空洞,緊張焦慮,困惑無助,如同被困在囚籠中的野獸,承受着外界嘲笑的目光,獨自啜飲着內心的悲苦。
趙直在一聲尖叫聲中醒來,他雙眼暴睜,騰身而起,一雙手臂在半空中不停揮舞。
兩個男人站在他的牀前,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你做噩夢了?”孫震陽的聲音中帶着暖意。
良久過後,趙直才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心有餘悸地道:“我沒有做噩夢,我只是害怕自己醒不過來。”
“那簡直是最恐怖的噩夢。”孫震陽道,“在夢中迷失了自己。”
“醒不過來並不可怕。”二子道,“可怕的是你知道你是在夢裡。”
“如果你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夢裡,那樣就會輕鬆許多——”
二子若有所思地皺了一下眉頭,緊接着快步走到了自己的牀前,‘噗通’一聲,直挺挺躺在了牀上。
孫震陽坐在牀頭,凝視着趙直道:“我感覺你這幾天壓力很大,昨晚你……”
趙直襬了擺手道:“不要說昨晚的事了,都過去了,今天我還有很多的大事要辦。”
趙直從牀上爬起來,搖晃了一下脖頸,原本有些浮腫的臉逐漸變得嚴肅堅毅了起來。
隨後,趙直原地趴下,雙手撐地,口中低喝了一聲,作起了俯臥撐。
口中的數字在攀升,額頭的汗珠滾落而下,臉色脹紅,青筋畢露。
門口聚集了幾個對門和旁邊幾個病房的病人,他們瞪大了眼睛,望着這個大清早就在作俯臥撐的男子,望着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聽着他口中的數字從十五升到十八,從十八一路升到二十七,最後艱難地爬到三十八——
趙直雙臂撐在地面上,手臂和雙腿都在發抖:“三十九!”
趙直啞着嗓子,嘶聲喊了出來。
他的雙臂撐起,頭垂向地面,額頭的汗珠啪啪墜落到地面上,將一小塊地面打溼。
在二十五歲的年紀,本該精力充沛,身強體壯,不知疲倦爲何物,但常年的熬夜癖好和抽菸惡習讓趙直的體能在迅速下降,從二十二歲剛畢業之後他就已經發覺了。
可是那時的他根本就沒有在意,不僅是因爲他不久前剛被戴了綠帽子,更因爲他迷上了線人這份作息時間極其不規律的工作,從此之後,除了奔跑在去往新聞最前線的那一小段路程,趙直幾乎就沒怎麼運動過。
趙直依然記得在大一軍訓的時候,他曾當着所有人的面,一口氣做了八十八個俯臥撐,然後又在一口氣喝完兩瓶礦泉水之後,連續做了五十六個。
可是現在,勉勉強強做到三十九個的時候,趙直的全身都已經禁不住發抖了——
“該死!”
趙直低喝一聲,脖子都已經得的通紅,他顫抖的手臂彎曲了下去,卻無論如何都起不來了。
“他媽的!全都該死啊——”
趙直揚起頭顱,大吼一聲,怒火在胸腔內燃燒,點燃了急速流竄的血液,強烈的恨意和逃生的慾念讓趙直的雙臂打直了起來——
“四十!”
伴隨着一聲悶吼,趙直‘噗通’一聲趴在了地上,他的臉緊貼在地面上,汗水那有些辛辣的味道撲鼻而入,帶着一股久違的激情和興奮。
當趙直再次撐起雙臂的時候,門外所有人,連同剛剛趕來的一名院警都忍不住輕呼了一聲,所有人都看到了趙直手臂上脹粗的血管,以及似乎隨時都會掙破血管和皮膚而飛濺出來的血液。
“四十一!”
趙直再次低喝一聲,打直的雙臂如同篩子一樣左右晃動,像是隨時都會折斷。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阻擾,人們似乎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呆了,雖然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運動,而這項運動每個人不論男女都曾經多多少少做過。
但是在這裡,一家重症精神病院,一個精神病人的身上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大清早上趴在地上做俯臥撐,而且精疲力竭地做到了四十一個,似乎還不肯罷休。
人們似乎感受到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感受過的東西,那像是一種情感,又像是一種力量,它會傳染,可以點燃,並星火燎原。
趙直撐着雙臂過了十幾秒鐘,似乎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所有人:老子的最後一個是完完整整做完的!
在一排人齊刷刷的眼光當中,趙直站起了身子,他的頭腦一陣懸空,身子左右搖晃,一隻手適時伸了過來,肩頭上隨即傳來了一股力量,趙直轉過身去,有些翻白的眼睛望見了孫震陽那張似乎有些凝重的臉。
趙直伸出手,在孫震陽扶在自己肩頭的手背上拍打了一下,然後轉身走向了自己的牀。
他的身子在搖晃,每走一步,都有汗水滴落下來,當他用了六步走到自己牀前的時候,他才真正站穩住。
牀似乎有些歪斜,牀腳偏離了原來的位置,往外凸出了一塊。
趙直眉頭一皺,隨即往後撤開了一步——
異常突然地,他的右腳猛然擡起,身子左轉,一記勢大力沉的側踢分毫不差地踢在了牀柱上。
“轟隆!”一聲震響,鐵牀一陣動盪,緊靠在了牆邊上。
趙直轉過身子,嘴脣緊閉,雙目望向門外的一衆瞪大了眼睛的病人,緩緩問道:“你們究竟在看什麼呢?”
是啊,他們究竟在看什麼呢?
清晨做鍛鍊很奇怪嗎?
趴在地上做俯臥撐很奇怪嗎?
流汗很奇怪嗎?
還是說——爲了自己的健康和體能而付出艱辛的努力——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