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紛亂的時代,外有匈奴等遊牧民族威脅;內有諸侯王窺視帝位,比起已有的任何一個朝代來講,漢高祖皇帝劉邦所建立起來的制度就註定了內部的不穩定,試問,一個擁有衆多國中之國的大帝國,它的內部能夠穩定嗎?
吳楚之亂爲這個大帝國敲響了第一記警鐘,雖然吳楚之亂很快就被平定了,但這也正說明了一件事情,這個大帝國,她的內部糟糕到了極點!
漢高祖劉邦把全國二分之一的土地分給了劉家的九位子弟,每塊土地上建立一個諸侯國,劉家的九位子弟是諸侯國中的最高統治者 ̄ ̄王,王是一個僅次於皇帝的等級。所實施的分封制,還是恢復周朝的老一套,讓中央政權成了一個諸侯的霸主,經濟上更是無善可陳。
中央政權對諸侯王國的控制可謂是沒有,中央政府只是派遣了一部分官員到國中之國擔任國相等不甚重要的職位,用意是監視,但真的能起到作用?每一個國中之國都有自己的龐大的軍隊,可以自行製造錢幣,就算是稅收也輪到中央政權來收取。既是這麼一個制度,那麼國內的不穩定自然也就無可避免,在許多人看來,諸侯分封制是禍亂的根源,但不是身處其中,誰又能武斷的斷定這個制度是錯的呢?
是非成敗,功過對與錯,自然會有一個說法,年輕的天子放下手中的書簡,直勾勾地看着屋頂。那陰冷無光地角落,像極了他此時的思想,感到前程無光。
早在被立爲太子之前,劉徹便學習到了什麼叫制衡,制衡不但是控制朝野勢力的平衡,還是國與國之間的相處,這裡所謂的國與國絕不是匈奴等等胡蠻外邦,而是中央政權下的諸侯國。
這位年輕的天子所學太多,所想也多,他剛剛又學到了一個道理。那便是事不可爲之際只有隱忍,而不是死硬的頂上去。
劉徹將目光移回到了案上。眼神銳利地看着那兩個還沒有拆開的盒子,他不急於打開。這位天子總是喜歡猜測別人會做什麼。現在他就在猜測盒子裡面所寫的內容,那雙眼瞳會隨着思考而時聚時散。
“鴻翎急使?李息做地什麼事,需要鴻翎急使回報?”
喜歡兵事的天子對鴻翎急使這四個字非常敏感,每次一旦有鴻翎急使出動,那也便說明何方又有了戰事。在如今而言,皇家不喜歡看見北方來地鴻翎急使,因爲帝國的軍事實力相對於北方地遊牧民族很弱小。每次北方來的鴻翎急使總是上報哪個一郡、哪一個縣又被戎蠻燒殺劫掠,就沒有上報過一次好事。
“出塞兩萬?呵,李息倒是大手筆,弄出如此大的動靜是怕朝野不知,還是怎地?”
也就是在李息率軍出塞之後,竇老太太又向以往那般將天子請到了長樂宮。竇老太太眼睛瞎了。但是她的心不瞎,竇氏門閥集團的存在成了她用來看世界的眼睛,無論是朝野還是周邊諸國所發生的事她都清楚。
竇老太太閒悠悠地問劉徹:“你派北軍到北疆尋找婧公主去了?”
劉徹自然是知道竇老太太已經知曉一切事情。謹慎答:“是地,奶奶。”
竇老太太可不會因爲皇帝的恭敬而改變什麼,仍是閒悠悠地逗玩蟈蟈,一副漫不經心模樣,“有虎符嗎?”
劉徹平淡如常,“天子委派一千軍士不需虎符。”
竇老太太逗蟈蟈的手頓了一下,“噢?”,微笑說,“是這理兒,文帝是有過這樣的事兒。”
華夏民族講求傳統,也就是說,如果前人有做過一些什麼而又沒有遭受質疑,當代又有人做了,總會拿前人的標準來衡量當代人的作爲視爲準則,判定對錯。
竇老太太突然不逗那視之如命地蟈蟈,端正坐好,“彘兒,你錯了,還是對了呢?”
劉徹心裡暗道“來了!”,雖然竇老太太眼睛瞎了看不見,但他仍是也忙端正跪坐,“爲國,孫兒不知道;爲親情,孫兒覺得自己做對了。”以孝順親情衡量道德標準的年代,帝皇之家無私事,帝皇之家的每一件事情都會關乎到國運,所以劉徹表達得很明白,他沒錯。竇老太太就是不喜也不能指責,因爲她身爲長輩可不能要求自己地孫兒去斷望親情。
劉徹看到竇老太太的眼皮子一直在抖動,知道那是在思考。他放慢了呼吸的節奏,心情頗爲忐忑地等待竇老太太的下文,他一直認爲竇老太太不喜歡自己,因爲自己搶了她心愛兒子的帝位,這也是衆所周知的事情,竇老太太一直想把帝位給已故樑王劉武,而不是他劉徹。
“罷了……”竇老太太真的不能去責怪一個重親情的皇帝,所以語氣溫和了許多,“尋得了婧公主,彘兒要做些什麼呢?”
劉徹心裡舒了口氣,開始思量竇老太太爲什麼這麼問,幾經謹慎思考,這才答:“若尋得了二姐,孫兒想,還是由奶奶來做主意好。”
竇老太太聽出了天子語氣裡的猶豫,做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又開始逗玩蟈蟈,漫不經心道:“彘兒拿主意吧?”
劉徹“唔”了一聲,覺得不妥,低姿態復求:“孫兒願聽奶奶安排。”
這一句話說出去,劉徹的心酸了一下,當皇帝當到這份上真是有說不出來的憋屈,事事都說能拿主意,但是一旦拿主意總有無數人跳出來阻擾,沒有竇老太太的許可,他這個皇帝什麼事都不能做。
劉徹見竇老太太的笑容自然起來,知道她肯定要地就是這樣的答案。弄得一副‘是皇帝求我,不是我強加干涉,的樣子給外人看。劉徹憋屈得放在案下的拳頭握得‘嘎吱嘎吱,響,眉心處也是跳起了青筋,當皇帝當到這份上也夠窩囊了。
竇老太太一旦高興總是會和蟈蟈說話,現在她就是把劉徹丟在一邊,一個勁兒地向蟈蟈誇自己孫兒孝順,越來越懂事了等等,足足有一刻鐘才停止自言自語,她伸出了手,“來。奶奶好些個日子沒摸摸彘兒的臉了”,劉徹乖順地斜身把臉靠上去。
竇老太太滿是皺紋的手緩緩摸着劉徹的臉。“彘兒長大了,都有須絨了”。她眼不能見,用心看世界,現在摸劉徹的臉卻是深有用意,“彘兒自個兒心裡有想法,是嗎?”
人在心情惡劣時總會緊繃着臉,那麼臉部肌肉就會聚成一塊,臉皮再怎麼想放鬆都還是會繃得很緊。
劉徹心下鬱悶。自覺又從竇老太太那裡學到了一招觀察人的方法,口上應:“孫兒自然是有想法,但是聽從***安排爲好。”
竇老太太也不介意,嚮往常那般開始唸叨着要劉徹不要急,講着已故孝景皇帝在世時地國策,國家需要穩定而不是激進等等的話題。到最後才說出了重點,“彘兒還小,祖宗們建立基業不容易。彘兒應多學、多看、多想,凡事兒別太急,什麼人都能急衝衝地辦事兒,唯獨彘兒不能呀。”
一番話可謂說地苦口婆心,別人只看見竇氏在攬權,知道竇氏門閥集團在竇老太太的庇護下權大勢大,但又有誰知道這位老太太本意是爲了國家好,但是事與願違,這老太太幽居深宮,需要眼睛,竇氏門閥集團就是她地眼睛,總不能要讓馬兒跑得快又叫馬兒不吃草,所以在處事上必然會有所偏袒,演變成了如今這番局面,弄得皇帝憋屈想反抗,其它門閥又戰戰慄慄聯合自保,局勢越來越不受控制。
一個人會有一個思想,總不能奢望所有的人和自己一樣,這就有了矛盾,誰都控制不了。
走廊外的一陣腳步聲讓當今天子回過神來,那是宮中禁衛進行例常巡邏。他的目光依然銳利,盯視良久,這才伸手拿起了盒子,拆開之後似乎驚訝裡面白絹的數量。
劉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纔看完一部分,他看完描述尋找的過程,直至看到李息介紹與保護公主的軍隊對峙時,這才停了下來。他用手撐住腮幫子,臉上沒有半點喜怒地表情。
過了一會,像是消化完信息,劉徹舉起另一張白絹繼續看,剛看幾段,感覺有點莫名其妙……
“與保護公主的軍隊發生交戰?”劉徹睜大了眼睛,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議,“保護公主的軍隊?交戰?陣亡千餘士卒???”
劉徹絕對有發懵的理由,他所知道的是,經歷匈奴大單于親領十萬鐵騎踐踏後,匈奴多個部落又趁漢國國之大喪出兵進犯漢境,邊軍經歷多次血戰,傷亡慘重,邊塞各郡兵力不足,又有多個郡縣被攻破,這纔有公主出嫁地和親被劫的事情發生在了漢境。
劉徹把公主在漢境被劫視爲又一樁奇恥大辱,正狂怒呢,卻又收到了急報,公主是被匈奴人劫走不假,但是劫搶公主的那支匈奴軍隊不知道被什麼人擊敗了,留守匈奴人被殺得一個不剩。他心裡高興啊,好一個把匈奴人殺得一個不剩,沒有比聽到這個消息更加讓他感到興奮了,就好像是出了一口惡氣一般地痛快,但是又開始迷惑了,是誰擊敗了匈奴人,把公主或救或擄走?
邊郡缺少兵力是不爭的事實,劉徹沒有往漢軍救走自己胞姐的方向想,倒是以爲是遊離於邊塞的豪傑或是馬幫所爲,起先原以爲會馬上有消息,不料一整個月過去了,不但匈奴那邊對和親隊伍失蹤的事情不加追究,也沒有人與漢國官員聯絡。這就排除了豪傑或馬幫的可能。
想不出一個所以然,劉徹索性不想,繼續往下看,期望從李息傳回來地信息得到確切的答案,可是李息沒有寫那支保護公主的軍隊的來歷,反倒是主要書寫了兩軍交戰的過程。
劉徹看到兩千邊軍步卒被一千騎軍殺的毫無還手之力時,他整個眉頭皺成一團,既迷惑保護公主的軍隊爲什麼要與邊軍作戰,又對邊軍的戰鬥力產生了懷疑,“莫非是邊軍乃是設防不及。所以不敵?”,會有這樣想法很正常。他的印象中漢軍雖然極少和遊牧民族進行野戰,但也不該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非常突然的。劉徹愣了一下,“保護胞姐地軍隊是騎軍?”接着往下看,明白是利用騎軍踏起塵霧,風把塵霧吹往邊軍步陣的方向,導致邊軍士卒眼不能看、口鼻不能呼吸,這才千騎突擊之後,他一拍大腿。“原來如此!以天時陣戰,此法大善!”,讚歎之後眉頭又皺了起來,“哪兒來地騎軍?”
劉徹又再一次停止觀看,思索兩軍爲什麼交戰,而似乎他馬上得出來了結論。敏銳地猜測必然是爲了爭功,“李息和蘇信該死!”,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李氏門閥和蘇氏門閥。這兩個門閥一直存在不小的矛盾,這也纔派李息爲主將後,又把蘇信派過去當副將,畢竟把一支軍隊交到一個人地手中太過危險了,必須安排一個人牽制主將,這才能兩相制衡。
現在,劉徹覺得自己似乎安排錯了,官場需要制衡,這是爲了不讓一方坐大,而軍隊一旦出現兩個聲音……,結果劉徹已經知道,軍隊裡需要的完全的指揮權力,而不是主將、副將互掐,不然就會讓敵軍有機可乘,也會降低軍隊本身的戰鬥力。
“如此善戰騎軍,乃是邊郡潰敗殘卒與被擄奴隸組成?”
劉徹看完了李息所寫的兩軍交戰經過,也看到了李息介紹保護公主的騎軍的來歷,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極了,同時也惱怒兩軍竟然同袍相戈,“蘇信之罪,罪當處死!”,他眼眸裡閃動着兇光,門閥相爭對皇家是好事,但是一旦相爭到不顧場合,這樣地門閥不要也罷。
“虎豹之騎?”
劉徹看到李息不止一次地使用‘虎豹之騎,四字來形容保護公主的騎軍,心下對這支騎軍越感好奇,而李息爲了某些目的也按照自己的瞭解詳細介紹了這支軍隊。劉徹知道了這支騎軍從一千餘人進入草原,非但沒有被殲滅,反而在草原中幾經廝殺,不斷髮展壯大感到很驚訝。
就漢國人的理解,草原上的部落都是沒有文化地胡虜,十分野蠻和嗜殺,同族相攻乃是常事。歡迎華夏商隊進入草原進行貿易,但是就見不得華夏人武裝進入草原,不然就會相邀羣起而攻之。
“一支不足一千戰力的無主軍隊進入了草原,對遊牧民族進行了數十次大小伐戰,從而壯大了自己。四月征戰,四個月啊!存活下來之騎士,皆是經歷慘烈廝殺之悍卒,朕要是……”
劉徹突然覺得不對,想起救了公主不是往回走,也沒有與漢國進行聯繫,而是往草原走,覺得這很不正常。一陣深思之餘,拿起白絹仔細看,終於看到了那支騎軍的主將,也從李息沒有任何一句自己推測地敘述下明白了一切。
身爲帝皇必然不能只依自己的喜好來判定對錯,劉徹看到李息筆下的林斌是被排擠,從而導致與軍隊失散,在禁衛請求下,林斌率軍突襲救出公主,明白爲什麼率軍往外走之餘又看李息形容林斌身材樣貌與秉性,敏銳的猜測李息必然是有所圖。
綜合許多信息,劉徹詭異的笑了,他怎麼能猜不出是公孫門閥和蘇氏門閥把李氏門閥逼得太急,李息在尋找突破口,也找到了突破口,突然蹦出一個救公主、護衛公主之功的人物,必然是會善加利用。
“此人……”劉徹正想自言自語,一陣清晰的腳步聲從側殿傳來,他轉頭看去,卻是張賽不告而入,手裡似乎拿着什麼,腳步走得有些急,出聲問:“何事?”
張賽滿臉喜色,在天子案前下拜,‘噌噌噌,地挪動膝蓋向前,“善事,乃是河西密信。”
劉徹也不意外,他若是沒有在隨軍人員中安排暗探,那也就不配做天子,語氣平淡至了極點,“晚來一天……。可隨帶了婧公主隨封?”
張賽從懷裡掏出一個紅色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天子案上,隨後又挪動膝蓋退後,拜服於地。
劉徹急急拿起盒子拆開,從裡面拿出奏報,異常嚴肅地看了起來,發現所描述果然與李息描述別無二意,臉上終於出現了笑容。帝皇者,最恨的就是會欺騙自己的臣子。劉徹看完了密探的奏報,抽起一幕白絹,他先是在鼻子上聞了聞,聞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檀香味,確認乃是胞姐所發不假,臉帶喜色地看了起來。
張賽聽見一陣聲響,悄悄地擡頭看去,看見油燈下的天子急切地在翻找什麼,似乎拿着兩幕白絹在比對,臉上時笑時嚴肅,知道這名喜怒無常的天子又將做出什麼決斷了。張賽想悄悄地退出去,不料剛挪動膝蓋,天子卻出聲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朕問你,殺不殺?”
張賽爲人稍微有些死板,性格正直,有些憨癡,呆呆問:“殺誰?”
劉徹晃了晃手中兩幕寫滿字的白絹,“有功亦有過之人,殺是不殺?”
劉徹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從不相信事情會因爲計劃周密而有十足把握,每一件事情都存在變數,他什麼都想了,包括久尋而沒有找到南宮公主劉婧的下落,萬般沒有想到的是,一支以尋人爲目的的軍隊,怎麼就和遊牧民族的聯軍交戰上了。蘇信即死,自然無法追究,那麼傷亡近一萬邊軍總該是有人需要負責任,這纔有那麼一句問話。
張賽不甚理解,“大漢有律:有功當賞,有過當罰;功過相抵,無功亦無罪。”
劉徹用極低的聲線自語,“如此,李息便不必回來了。”,他放下了手上的兩幕白絹,目光尋索,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又拿起來晃了晃,“此人呢?”
張賽眼力極佳,眼珠裡隨着晃動的白絹移動,似乎看到了一個多次被提起的人名,趁劉徹手持白絹的手晃動的節奏一頓,掃到了一句‘林斌此人善於騎戰,心性憨直猶如孩童,門閥頗爲不容,若恩加之必有大用,,他認出了劉婧的字跡。
人的秉性決定了這個人的處事方式,張賽就是一個有話就問的人,“內臣不知主上所說何人,他可有功?或是有罪?”
劉徹還真的被問愣了,一陣煩躁的思考,決定還是不改變主意,胞姐必然是不能回到長安;李息外調尋個地方任都尉,至於那……
“如此人物,且觀察之後再做定奪?”
劉徹不再尋問,而是吩咐張賽下去,他明天大清早就要到長樂宮面見太皇太后竇氏。張賽退後,劉徹獨坐於案前,目光一直看着油燈,表情變幻不定:這些個門閥也是該下手理理了!
“虎豹之騎……虎豹之騎……虎豹之騎……”
未央宮內,喃喃之聲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