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不到一個月時間,謝昭與凌或和韓長生便已經相識兩年了。
這麼久時間裡朝夕相對,而她卻一直瞞着他們。
關於此事,她雖有愧,但卻無悔。
不告訴他們,其實是爲了他們的生死安危着想。
日後若是她未死之事被南朝天子知曉,他們如果先前不知情,那麼便是不明真相的無心之過。
老君山乃是南朝江湖名門大派,世代都出忠將效忠天宸皇室。
即便這一任的掌門“極光鐗”凌寒鴉在廟堂之上並沒有幾分薄面,但是前代掌門許鐸卻是一位沙場悍將、總有幾分情面在的,凌或只要不知情,日後便不會受她牽連。
至於韓長生這個江湖中的無名小輩兒,屆時她亦可託付“十二扇刃”歐十三娘將他暫時收留在南疆的巫嵐山脈。
巫嵐山脈羣山疊嶂,人一旦進入八十一峰,便如魚入江海,自然也不會有事。
但是他們若是從始至終都知道她的身份,且還幫忙隱瞞朝廷隱瞞天子,那麼日後勢必會被天子符景言遷怒。
所以對於一路上的欺瞞,謝昭雖然心中有愧,但卻從不後悔這樣的選擇。
若是能重新再來一次,她也依舊會選擇瞞着他們。
謝昭輕輕嘆了口氣,坦言道:
“我早先說過,若是你們摻和到我過去的事情裡,便只有死路一條。
事至如今,想來你們應該相信我之前所言並非誑語。”
薄熄不知前情,聞言則是淡淡將視線移開。
而凌或和韓長生同時沉默了。
他們不約而同的想起那一日,在昭歌城大都督柏孟先府中聽到那對爺孫口中那則駭人聽聞的秘聞.
這對祖孫倆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就是說當年“千歲劍仙”符景詞,因爲天子的暗示密詔而死於不夜城的詭譎雲涌之中!
所以.那一次“千歲劍仙”居然僥倖沒死,原來被他們兩個救了?
而他們居然還稀裡糊塗的將她當作一個病弱懶散、胸無大志、武道境界低微的姑娘,一路走過了這麼多風風雨雨。
韓長生喃喃自語道:“他孃的,山崖隨手救了一個人,結果居然是天下第一高手?
……這事兒也未免太他孃的離譜了罷,就連街頭最扯淡的畫本子,姑且都寫不出如此離奇的橋段。”
雖然扯淡,雖然離譜,但你說氣不氣,這居然還真是真的!
凌或聽到謝昭的話,卻忽然沉默了。
他在初始知道謝昭身份後,被那種異常荒謬的感覺包圍着,實在忍不住發了脾氣。
但是在經過方纔謝昭的道歉,聽她提及過去之事後,凌或又忽而偃旗息鼓了。
因爲一旦從那股被初入江湖不久便結識的至交好友的全程欺瞞的憤怒中冷靜下來,他這才忽然想到了剛剛被自己忽略的諸多細節。
比如謝昭不止一次坦白了自己確實對他們有隱瞞
再比如謝昭也曾直言不諱過自己的身份不能告知他們,是因爲那個答案對於他們或許將是予生予死的天差地別。
其實,謝昭曾經似是而非的說過很多話。
只是,過去的他們都當她在胡謅吹牛,但是怎麼能想到謝昭除了個別時候爲了蒙人而胡咧咧外,曾說過的大部分話居然都是真話。
而那一日在邯雍廣陵城的客棧中,在看到剛剛甦醒還帶着病氣和衰弱的謝昭,被韓長生逼問得艱難時,他凌或也曾大刺刺說過——
“……或許你覺得時機還未到,也或許你覺得什麼都不知道對我們纔是最好,不過這都無妨。你只需記住一點,我們總歸是站在你身後的”這般的豪言壯語。
如今不過月餘,話音猶在耳畔,他居然一時驚怒錯愕下險些忘記了.
凌或扶住房門的手指微微用力扣緊。
他自小性格便淳厚溫良,最重信諾,又被師父“極光鐗”凌寒鴉教導成爲一位溫潤有禮、重情重義的端方君子。
因爲方纔脾氣上頭不分青紅皁白的發作,凌少俠後知後覺居然感覺有些內心有愧般的無地自容。
是啊,她過去那般身份,他們想讓她如何說?
而她……又能對他們說什麼呢?
賣慘嗎?
還是四處昭示自己所遭受到的不公?
若她真的說了,那她便不是“千歲劍仙”符景詞了!
更何況,難道他們要她在生死迷途、前路未卜、幾經生死之後,對他們兩個認識不到兩年的江湖中的後輩,坦白自己就是天宸長公主符景詞和神臺宮的“千歲劍仙”?
退一步講,若不是這般離譜的事實真相,居然是被“破海刀仙”李憑欄親口證實的,只怕他們即便從謝昭口中親耳聽到,也還以爲這又是她人來瘋胡說八道的瘋言瘋語罷了。
更何況,就算他們當時相信了謝昭的身份,而他們又能如何呢?
被欺瞞這麼久他們固然有些受傷,但是謝昭誠然也是有苦衷的。
凌或無聲蹙眉。
怪不得.
怪不得先前她輕易便可得到東臨城的相助,替他們暫時照顧於安安。
“千歲劍仙”哪裡有什麼遠房大表哥在東臨城做外門弟子?
只怕當時便是“劈月刀仙”漆雕拓野本尊給他們放了水,甚至還將邯雍三十六部中漆雕部的令牌,都贈予她便宜行事。
還有在北朝邯雍廣陵城中,“孤狼劍仙”宇文信面對謝昭時那離奇、迷惑、警惕、敬重又可疑的錯綜複雜的態度,分明就是已經認出了她來!
太險了!
凌或幾乎有些後怕!
他不是與謝昭匆匆只打過一個照面的李憑欄,還以爲謝昭只是單純用獨門內功心法將內力收斂到丹田氣海
事到如今,他早就通過過去的蛛絲馬跡和謝昭每次與人動手過後的情況,看出謝昭必然是因爲兩年前那次重傷帶來了什麼未知的隱患,以至於她根本無法動用內力,否則便等於在自傷自損!
若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孤狼劍仙”宇文信生了賭一把的歹意,只怕她與宇文信必然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凌或心裡有些微妙的難受。
這般細細想來,其實之前的線索已經暴漏了這麼多,只是他們從來沒有懷疑或是發現什麼。
或者說是.凌或從來沒敢真的往那個最爲貼近真相的答案上面猜。他不止一次懷疑,但是又無數次自己說服了自己。
凌或想到了什麼,忽而沉聲道:
“你如今輕易不能再動用內力,是也不是?”
謝昭微微一怔,旋即坦然點頭:
“是。”
她並不意外凌或會看出來,畢竟一個在十九歲就能踏破聖王境的天才少年,絕對不可能是個全然沒心沒肺的二傻子。
韓長生聽到這話,就像一條正在看熱鬧的狗,突然被人給了兩巴掌!
他登時從謝昭居然是當世七大絕世高手之一的美夢中驚醒,然後瞠目結舌看着他們道:
“所以……上一次阿昭從九薇公主府出來時突然那麼虛弱,是因爲她之前在‘海天一閣’爲我們斷後,妄動內力跟‘孤狼劍仙’動了手?!”
凌或輕輕點頭,蹙眉道:
“我猜應該大致如此。”
然後凌少俠淡淡看向謝昭。
“恐怕還不是一次。”
韓長生怔怔道:“什麼意思?”
凌或皺眉道:“先前我入九薇公主府中尋佳郡主相助時,被‘孤狼劍仙’發現,他當時分明對我動了殺心,是.謝昭突然出現救了我。那一次,她必然也動了內力。”
謝昭連忙很是乖覺的道:
“沒有那麼誇張,只是用了一點點。”
她說着說着還用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截小小的距離,示意她用的內力真的只有一丟丟。
凌或冷笑一聲,道:“呵,你最好是。”
謝昭:“.”
凌或沉默一瞬,片刻後忽然嘆了口氣,認命般道:
“.罷了,此事就暫且到此打住。既然我們已經知曉了,你以後也就不要再滿口胡話的蒙人了,畢竟”
他不動聲色的擡起清潤的眉眼又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略帶警告。
“.你也是當世赫赫有名的人物,好歹口中也該字字珠璣,有點真東西。”
韓長生感慨過後,聽到凌或這句話,當即也回過神來。
他一臉表情複雜的扭頭看向謝昭,欲語還休的補上一刀——
“.誰說不是呢.”
謝昭:“.”
“誰說不是呢”個頭!
他在這兒裹什麼亂吶!
她聞言先是無奈,隨後便是一怔。
然後目光略帶錯愕的看向凌或和韓長生,他們的意思莫非是說.不追究她先前的矇蔽欺騙了?
這就翻篇了?
凌少俠和韓少俠如此深明大義、豁達大度,讓謝昭一時之間反而有些不確信了。
謝昭遲疑的看了看二人,試探道:
“.那可說好了嗷,咱們可不帶日後翻後賬的。”
凌或聞言淡淡瞥了她一眼。
“看你表現。”
韓長生樂了,沒想到謝昭也有這麼一天!
但是樂着樂着,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臉苦惱糾結之色。
“不過阿昭.啊不對,我.我們以後還能這麼叫你嗎?”
謝昭聞言失笑道:“自然可以,我先前說過,我的小字就是‘昭’,更何況.”
她淡淡笑了笑,眼底卻閃過一絲澀然。
“.我也只是‘謝昭’而已。”
天下之大,她早已無家可歸。
前路未卜,她早已無路可退。
不見歸途,“符景詞”無處可去,只有“謝昭”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