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邏卓和薄熄十分不情不願,但是卻也不得不聽從壺盧聖使的指令,暫時離開庭院後。
他們離開後,院中霎那間靜了下來。
三人一時靜默,不知如何開口,不知誰先開口。
德高望重一生向善的壺盧聖壇使者暮暮老矣,世代守護者宇文部的聖地。
其實,凌或和韓長生對於摩鈳耶是否會告知他們昔年宇文部相關的舊事,並沒什麼十足的把握。
不過,謝昭似乎總有自己的計量。
她斟酌了一番,於心不忍的嘆了口氣道:
“聖使身體不適,還肯召見我們,此乃大仁大義。在下思來想去,實在不忍拿那些詭譎雲涌的話術,在此時還來套您的話。”
其實,謝昭如今雖不再像少時那般自負,但是她對自己還算了解。
她知道自己的智多近妖,從來都不只是江湖上的傳聞。
加上她那早已融會貫通、運用自如的大小梵音術加持,若是真想從這位衰老的精神不濟的老人身上套些話來,倒也不是做不到。
大不了她過後再因爲妄動真氣內力,難受上一段時間罷了。
謝昭本來也確實萌生過,藉助大小梵音術在壺盧聖使心房薄弱時套話的打算。
但是當她真正面對面見到這位慈祥的老者時,便霎那間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沒有這樣做,不是心疼自己,也不是不忍心折損自己的身體。
她只是憐憫面前這位,一生仁善助人的老人。
她亦不會趁人之危,將自己師從神臺宮學到的化外之術和聰慧天資,用在這樣一位值得尊重的武道前輩身上。
壺盧聖使聞言失笑。
他如今早已衰敗蒼老、老態萌生的臉上,帶着一股無言的慈悲。
“謝小友,你有何事不解但說無妨。老朽此生虛度百歲,過去故舊不少,但稱得上‘朋友’二字的,卻又着實並不算多。
而你的師父,便算得上是老朽的一位忘年之交。我們言淺交深,他懂我‘有情道’的悲哀,我亦明白他心中悲苦。
所以謝小友有事相詢,若是我能回答,必會知無不言。”
凌或和韓長生心中微動。
壺盧聖使這話說的實在交心坦誠,給他們心中也帶來一絲希望。
不過,他們三人之前在路上便決定好了,到了壺盧聖壇之後,一切都由謝昭一人開口主導。
畢竟凌或的母親身份非同一般,他們爲了避免言多必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還是要注意話術和分寸的。
所以,謝昭此時也並沒有與他們對視交流什麼。
她對壺盧聖使口中對師父心中“悲苦”的描述不甚其解,但是時至今日“韶光鐗仙”之事的真相纔是迫在眉睫的。
所以謝昭直視着老人渾濁的雙眼,開誠佈公道:
“蒙先師餘蔭,亦謝前輩坦蕩,其實晚輩想要問詢的是一件十餘年前,興許與宇文部息息相關的舊事。涉及宇文部秘事,不知聖使可方便如實相告。”
壺盧聖使稱呼她爲“小友”,頗有幾分要與她平輩相交,跟其師父鳳止大祭司各論各的意思。
這是他對“千歲劍仙”符景詞少年問鼎武道之巔,守護一方山河穩健的敬意。
不過,謝昭卻並不想失禮於人,她依舊在這位已一百多歲的武道前輩面前,自稱自己爲“晚輩”。
壺盧聖使輕輕頷首:“請說。”
她略一停頓,繼續說道:
“十七年前,南朝天宸與北朝邯庸還未曾簽訂停戰協議,那時兩國廟堂之上往來多有紛爭,邊疆之爭更是摩擦不斷。不過都是一些光明磊落、真刀真槍的對抗,自是無話可說。”
她靜靜注視着壺盧聖使,緩緩問出最關鍵的一句。
“誰知,十七年前宇文部卻突然打破兩國之間明面上的平衡,暗中派出實力不容小覷的一隊兵力。
這些人化整爲零深入天宸國境,又在昭歌城中化零爲整重新凝聚,意圖潛入天宸皇宮不夜城,最終引得昭歌城禁軍千里追殺,直到兩國邊境。”
摩鈳耶聞言一怔。
他先前並沒有想到,原來謝昭想問的居然是這件事。
他定定看了謝昭一瞬,片刻後突然問道:
“我可以問問,而今時過境遷,謝小友重新追查這件事,最終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嗎?”
韓長生沒忍住,皺眉插了一句道:
“目的?聖使,不論我們詢問這件事是什麼目的,事情的真相卻都只有一個,難道不是嗎?”
謝昭蹙眉。
她驀然看向他,緩緩搖頭,目露警告之意。韓長生唔了一聲,不甚自在的轉開頭,不敢吱聲了。
他的嘴比腦子快,早就忘了先前謝昭與他說過的——“少說話,最好不說話”的囑咐。
謝昭轉回頭,繼續直視着壺盧聖使,她突然問:
“在下的目的,可否會影響聖使的答案?”
壺盧聖使笑了。
他嘆息道:“方纔這位韓少俠說的沒錯,不論是什麼目的,真相和答案都只會是同一個。
所以,謝小友詢問此事的‘目的’,並不會改變這件事本來的真相。但是卻會影響到,在下是否能將這個答案坦言告知。”
“我明白了。”
謝昭也笑了。
壺盧聖使的意思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她追問此事的“身份”,是他是否會坦言告知這件事始末的關鍵。
於是她也認真的說:“我問詢此事的目的事關他人,確實暫不方便告知聖使。但是若我能將自己詢問此事時的立場和身份告知於您,不知您可否釋然,並坦言告知?”
“哦?”
壺盧聖使目不轉睛的看着她,忽而含笑問:
“那麼,謝小友如今是以什麼身份,來問詢這件十七年前南北朝之間的爾虞我詐?”
謝昭正色道:“如您所見,就是您面前這個江湖草莽之人,謝昭的身份。”
壺盧聖使沉默一瞬。
“當真。”
她點頭。
“絕無虛言。”
“只是謝昭?”
“只是謝昭。”
韓長生和凌或微微蹙眉,看着他們之間的啞謎。
然而下一瞬,壺盧聖使沉默一刻後,居然鬆口說道:
“好,既然如此,我願如實已告。我也相信小友,不會輕易掀翻如今天下難得的平和。”
謝昭失笑搖頭。
“聖使這是在點我。”
壺盧聖使長長嘆了口氣,道:“老朽不敢。”
他道:“十七年前,宇文部卻有派出一隊部落中最爲強悍、以一當百的精銳之師前往天宸。
不過,這一隊人馬,人數並不多,只有一百多人,卻都是族中最好的強手。”
“如此捨得血本,宇文部大親王所謂何故?總不會是爲了竊取當時的軍情。”
謝昭淡笑着繼續說道:“若是隻爲軍情,細作只需深入琅琊關的謝家軍帥帳。雖然當時的邊關主帥乃是‘謝氏三傑’中的謝煥臣,宇文部的細作密探輕易無法得手。但是若爲軍機情報深入腹地昭歌城,未免更加本末倒置。”
壺盧聖使輕輕一嘆,道:
“不錯,謝小友慧眼如炬。當年大親王此舉,並非是爲了竊取軍事情報,而是奉命行事。”
謝昭蹙眉。
“奉邯庸皇庭之命?”
壺盧聖使靜靜看了謝昭一瞬,突然再次問:
“謝小友,一而再再而三要您的保證,是我不夠坦蕩,多少有些辱人了。
但是事關重大,老朽還想再最後問上一次——您當真只是以‘謝昭’這個身份來查詢此事?也當真不會因爲老朽口中的真相,掀起無法挽回的紛爭嗎?”
謝昭目光磊落的回看他。
“謝某如今雖然大不如前,但是說出的話依舊言出必踐。我絕無意借昔年舊事,攪動天下風起雲涌之心。
——謝某無亂世之意,關於這一點,聖使應該知曉我心。”
“好。”
壺盧聖使緩緩點頭。
“這件事,還要從一個名震天下的上古古籍功法《破神詞》說起。”
“它如今還有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洛書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