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宮廷空欲晚,夜幕低垂星月稀。
謝昭隨意坐在殿內的軟塌上,面上無悲無喜。
只是沒有想到,時隔兩年,她居然還有機會回到自己當年在不夜城中的寢殿昭華殿。
而燈火輝煌的昭華殿一如昨夕,彷彿什麼都沒有變。
牀帳依舊是她過去喜歡的秀蘭色,腳踏上的毛毯是細軟綿密的山羊長絨,舒適又不過於奢靡,是按照她的喜好佈置。
就連殿內憑几、屏風、桌椅的擺放,也都與兩年前一般無二。
就好像中間那段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不過是荒唐又可笑的大夢一場。
而她彷彿還是昨夜那個從神臺宮剛剛奉詔歸京,等待與弟弟一同賀歲自己十八歲生辰的十七歲少女。
但其實什麼都不一樣了。
她不是十七歲的符景詞,而是即將二十歲的謝昭。
她也早已不會閉着眼睛,假裝自己看不到也聽不着。
以爲只要她處處小心努力保持各方平衡之勢,就可天下順遂,萬事大吉。
殿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隨後殿門輕輕開闔,那陣腳步聲緩緩又小心翼翼的靠近她的方向。
是天子。
最終符景言選擇站在朦朦朧朧的牀帳紗簾後,略帶小心的觀察着她。
他在一片靜默中,格外認真的端詳着面前摘掉面具後,姐姐那張熟悉又陌生的清麗絕色。
她確實瘦了太多。
雖然精氣神看起來還不錯,但卻形銷骨立,形貌分外單薄。
脣上也幾乎沒什麼血色,瘦得下頜骨輪廓格外清晰。
一身尋常的武人女子常服,此時罩在她身上略顯鬆垮。
顯然這衣衫只是街頭巷尾成衣鋪子中隨處可見、也隨處可採買的款式,因此並非量身訂做,她穿起來也並不是十分合身。
可是儘管如此,也掩不住她那一身說不清道不明的灑脫風流。
靖帝心裡喃喃:符景詞就是符景詞,她總是與旁人不一樣。
若是讓符景言用兩個詞彙,來形容他的姐姐,那麼他第一個想到的詞彙是“姑射仙人”,第二個會想到的詞彙則是“磊落不羈”。
天宸長公主符景詞在他心中,就好像一縷吹過八千里地,也等閒不會爲誰停留的清風;
又如同一彎掛在蒼穹高空,可望卻不可即的滿月——
哪怕月光投映在水中看似近在咫尺,實則依舊遠在天涯,伸手觸之便會煙消雲散成爲幻影。
所以少年時候,還是太子的符景言總是會忍不住在心裡想:他的姐姐心實在太野了、也太大了。
哪怕聲名震天,卻終歸不識閨中貴女的體統。
後來,他如願以償的迎娶了昭歌城名門望族中閨譽出衆的大家閨秀、明河柏氏嫡女柏莀萱。
本以爲這樣的女子,註定纔會是他心目中最爲適宜的妻子人選,但是後來卻終是越品越覺索然無味。
再到後來某一天,他才忽然明白,原來多年以來,他一邊在心中輕視不瞞着姐姐的不守婦道和不可一世,但是另一邊卻又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欽羨和羨慕着她可以“爲所欲爲”做自己,不必被皇權和各方力量所束縛。
他嫉妒她,他羨慕她,他也欣賞她。
他暗恨她的藐視皇權,卻又在心底忍不住敬重她的品行爲人。
他們本是一母同胞、一胎雙生的龍鳳姐弟。
可是她卻像是一個“完人”,無時無刻不在襯托着他的不完美。而他則是如同陰影中的參照物,從小聽慣了旁人的竊竊私語。
“.太子懦弱,今日又遭了陛下斥責,遠不及天宸公主處事大氣。”
“噓,那怎麼能一樣?公主殿下乃是鳳止大祭司卜卦問天后,求來的南朝中興之吉兆!
太子殿下雖然龍章鳳姿但是到底只是肉體凡胎。”
“那倒也是,公主殿下可是神女,是咱們天宸皇朝建朝八百多年來,第一個降生在皇室的神女!這可是祖宗庇佑,高祖陛下顯了靈!”
“如此這般說來,太子殿下真是好運氣。
既投生做了公主殿下的弟弟,這儲君之位自是穩若泰山巍然不動了。”
“可不!就算太子殿下平庸了一些又有什麼打緊?
有天宸公主這位神臺宮神女姐姐在,必保他日後一世皇權穩固。”
“哎呦喂,這可不敢胡說,萬一以後皇后娘娘還有別的皇子呢?”
“也是,天宸公主固然獨一無二,但是她的弟弟,日後可未必只有太子殿下一個啊。”
“你說的也有道理”
記憶中那些細細碎碎的聒噪之言,幾乎伴隨着符景言的整個童年。
宮人們當他年幼,加上母后敦厚慈悲、姐姐天宸公主幼時不常在宮中,所以她們言談之間並不太避諱他。
後來他漸漸大了,旁人才有意避諱,不敢在宮中如此談論。
兒時的他,時常會因爲這些話而感到驚恐。
驚恐於父皇對他們母子的喜怒無常,驚恐於宮人們的見風使舵,更驚恐於旁人口中的他,居然只是一個無才豎子。
……是要依靠姐姐的祥瑞之名,才能得以被冊封爲太子的廢物。
更驚恐於是否有朝一日,母親還會有別的孩子!
而久不在宮中居住的姐姐,會不會忘記他這個弟弟?轉而傾向寵愛支持別的弟弟。
他就這樣日復一日,在這種莫名的壓力的惶惑下,倉皇間逐漸長大。
後來,隨着三位舅舅和外祖父上柱國謝霖的相繼離世,潯陽謝氏也漸漸沒落了。
而他在母族的沉寂式微中,也越發沉默與沉穩。
符景言知道,他只有他的姐姐可以依靠了。
儘管天宸公主符景詞鮮少返還昭歌城,也從不涉足朝堂。
但是隨着她在江湖之中越發顯赫的聲名和地位、和遠遠凌駕於所有同齡之人的武道天資,符景言也不難猜到,她將會是他最強有力的依仗!
這種無形之中的力量,甚至已經超越母親謝皇后,或是母族潯陽謝氏能帶給他的實際“好處”。
他幾乎不敢想象,若是離開這根“柺杖”,他又能在朝堂之上、和在心思難測的父皇跟前得勢多久。
符景言越是害怕,便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亂想。
而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便越忍不住想要將這個人緊緊抓在掌心。
尤其是在孝淳皇后謝氏過世之後,他唯一僅存的依仗和親人,似乎也便只有她了。
與此同時,他那份對姐姐隱藏心底的病態控制慾,也就越發難以自抑。
再到後來,她屢次回絕他讓她脫下神袍、迴歸昭歌城助他的建議,他終是沒有忍住,釋放出了自己心底關押多年的“惡魔”。
自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
好在,如今這人還在。
他想:一切,似乎也都還有轉圜和彌補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