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對任何人撒謊。冉之,我知道你對鬱之的感情很深,卻沒想到你居然會如此偏執。看到你如今的模樣,我心裡很難過。相信若是鬱之在天有靈,也會替你痛心。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但如今一切到了這個地步,難道你還執迷不悟要報仇嗎?如果我是你,情願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何必拼上自己的性命?”海明月的目光觸及他被燒燬的那半邊臉,語調不由自主慢慢變得柔軟,她突然想起這個人除了將她視爲仇人之外,還是她最愛的人的親弟弟,她至少,要留他一條命。
孔冉之卻寧死也不肯領她的情,他的頭腦絕非愚笨,可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心智十分幼稚。就像是任性的孩子永遠不知道轉彎,得不到也非要得到。他執着到了今天,無非是爲了報仇,怎麼會因爲海明月的三言兩語而改變主意,況且他此時以爲自己早已勝券在握,海明月不過是危言聳聽,清寧宮裡裡外外都是他的人,她現在不過是強撐着,又怎能奈何得了他!
“我早已說過,等了這麼多年,難道我沒有權利向你問這一句話嗎?難道我不能知道自己的兄長到底爲什麼會死!”
海明月喃喃道:“爲什麼爲什麼,何苦非要執着於這三個字,有的事情知道了反而更痛苦,還不如糊塗一點得好。”這最後一句話說的非常輕,幾乎只有海英聽到她所說的是什麼。片刻後海明月坐了下來,她感覺自己的背累得像是再也挺不直,急需要什麼來支撐她的身子,“你還是跟當年一樣,什麼都要較真,得不到答案就鬧,鬧到別人都受不了爲止,鬱之總說你,永遠也長不大……”提到孔鬱之,海明月連眼睛裡都瀰漫着水汽。
孔冉之眼中竟然也有水光閃動,如果是別人,海英一定會以爲那是淚光,可是在這麼個瘋子身上,可能嗎?孔冉之會哭嗎,不會,海英相信自己不過是閃了神看錯而已,果然等她再仔細去尋找,孔冉之眼中已經什麼都沒了,他依然是那個可怕的墨淵教主,面目依然那般猙獰,臉上也沒半點回憶當年的傷感,一切都只是海英的幻覺而已。“不要跟我提以前!”他打斷海明月的話,更加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兄長是心甘情願讓她殺死,可是不相信,又有什麼人能傷害到他?孔鬱之那樣的男人,若不是束手就擒,他相信再沒人能殺得了他!“如果你真的還對他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就告訴我爲什麼!”
海明月看了一眼大殿中的宮女內監,她嘆了口氣,這些人本不該聽到這些,現在縱然孔冉之要放過他們,她也不能了,“我以爲你不會選在現在這個時候動手,因爲你根本沒有把握能成功引開輕騎營,更加沒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之所以這麼快動手,我猜肯定是有什麼特別的緣故。”她突然岔開話題,讓孔冉之都不由怔了徵,很快就知道自己已被看透,臉色也更加難看,像是被點到了心中的隱痛,剛要開口,她已接着說下去,“其實,你是他的兄弟,告訴你又有什麼關係。”
七寶站在隔間裡,已經安靜下來,她與孔冉之一樣,都對這個答案很執着,她也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讓海明月動手殺死孔鬱之,讓她變成無人照顧的孤兒。
“冉之,你還記得你父親嗎?記不記得當年他是怎麼死的?”
“他是……得了怪病暴斃……”孔冉之條件發射一般回答了海明月,說完了他自己心裡都覺得奇怪,海明月爲什麼突然會說起這個,他對他父親沒什麼父子感情,因爲自己不過是個私生子,那個人從來也沒有給過他太多的關注和父愛,所以他的死並沒有引起自己多大的傷心,最多不過是對他壯年突然得病暴斃感到疑惑而已。
七寶站得離窗口更近,手指也牢牢抓住牆壁上唯一的窗口上的木框,她想要站得更近,想要聽得更清楚,海明月所說的,讓她心中突然有了強烈的預感,孔鬱之的死,必然與這件事情有着很深的關聯。賀蘭雪的臉色也變了變,他突然記起,很小的時候孔貴妃曾經大哭過一場,他從來沒有見過端莊高貴的孔貴妃哭成那個模樣,後來才知道是因爲她的父親突然暴斃於家中,她才極爲哀傷,他父皇還給了她回孃家弔唁的恩典,孔貴妃滿臉是淚水,謝恩的時候額頭都哭腫了,離開時還泣不成聲。難道海明月所說的就是這件事?
“你難道不會奇怪,他身體一向健朗,怎麼會半點徵兆沒有突然去世?”
“你是說,我兄長的死跟這件事情有關?怎麼可能!”孔冉之全身都已經僵硬,連這句話都不能完整的說下來,但是海明月坦誠地與他對視,目光清澈如水,半點也沒有欺騙和隱瞞。她見他這副模樣,便勉強笑了笑:“你那時還不過是個少年,鬱之不想讓你知道這些,所以什麼也沒有告訴過你。可是你自己也有眼睛,你難道看不見你父親死時的慘狀?那像是病死的嗎?”
孔冉之雙拳緊握,已經是不由得冷汗直流,他也回憶起了當年父親死的時候,七竅流血,表情扭曲,死狀極爲不正常,但當時他對他根本不關心,他到底是病死還是被人毒死,他纔不放在心上,可是孔鬱之不一樣,他一定會調查得水落石出,難道就是爲了查出父親的死因,他才同意接替家主的位置?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海明月的眼睛。
“鬱之剛開始和我一樣都被瞞在骨裡,他爲了調查出父親的死因而同意接下家主的位置,全然不顧對我的承諾,他明明說過,要同我離開京都去遊山玩水,當時我們都以爲,這個時間不過是推遲了而已,等他查出了父親的死因,我們就可以按照原來的計劃一同出遊。誰知道——”海明月雖然笑着,但眼淚卻在不知不覺中流了出來,海英剛纔還那樣懷疑着她,此刻也主動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現在已毫不懷疑海明月對孔鬱之的感情,但凡誰看到她此時的痛苦,也不會相信她是個背棄愛情和丈夫的女人。“鬱之被皇帝的一道旨意給困住了,都怪我不好,爲什麼沒能及時發現他那時候的心情,還一直責怪他拖延着時間,以爲他不肯放棄孔家的權勢,跟我一起離開。到最後我才知道,他在那時候處境就已經十分艱難,所以纔會對我冷淡起來,刻意想要跟我保持距離,他不過是不想讓我以後太傷心而已。”
“你說的是前朝的皇帝?”孔冉之緊走幾步,雙手已經握在了桌子的邊緣,那張恐怖的臉一下子離得海明月如此之近,她卻沒有半點注意到,像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無法自拔。
七寶看了賀蘭雪一眼,又迅速轉開了眼睛,這件事情到底跟賀蘭雪的父皇有什麼關聯?爲什麼到現在爲止她越來越不懂了?
“你父親死了以後留下的任務,要鬱之來接替。你知道皇帝讓他做什麼嗎?”海明月接着說了下去,“去修建一座宮殿。”
地下宮殿?她說的莫非就是——七寶瞪大了眼睛。
“孔家歷代都在爲皇帝積累財富,這些錢財,大多數來自於鹽運,到了這一代,已經是一筆極其龐大的寶藏。藏的再隱蔽也終究會有人知道,孔家樹大招風,世人都以爲孔家纔是這筆寶藏的主人,其實真正的主子是澹臺氏。隨着財富越來越多,他也不再信任孔家,決定在秘密的地方修建一座宮殿安置這筆寶藏。負責的人當然要從孔家找,你父親當年就是第一個接受這項任命的孔家家主。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偏偏在查閱帳目的時候發現有一個很大的漏洞,少了十萬兩黃金。這件事情惹得皇帝震怒,纔會秘密處死了你的父親,而讓鬱之取代他。並且限期一月,找到這筆丟失的財富。”
世家大族中哪個家裡沒有偷吃糧食的蛀蟲,哪個家裡沒有倉庫裡的碩鼠,吞吃的時候你爭我奪,等到一查起來,誰肯將私自昧下的那一份交出來?就算孔鬱之全部查出來了,他又怎麼可能將自己的叔伯兄弟交給皇帝處置?如果他真的能做出這種事,他就不是孔鬱之了!他根本早就作好了一力承擔的心理準備,不過瞞着她一個人。到最後他中毒已深,她不忍心看着他七竅流血,疼痛難忍,纔會自己動手。可是她無法原諒逼得孔鬱之走投無路的皇帝,更無法原諒那些眼睜睜看着鬱之一力承擔下所有罪責而選擇視而不見明哲保身的孔家人,當鬱之病重的時候,她就已經在積極謀劃如何報復他們。
孔鬱之不怨恨皇帝,她怨恨,因爲他是逼死自己丈夫的真正凶手,還頂着一副仁君的面貌端坐高堂之上,受萬民景仰;孔鬱之不恨孔家人,她怨恨,如果不是爲了這些蛀蟲碩鼠,鬱之怎麼會白白送了性命!海家爲什麼第一個出來支持勃氏,又爲什麼能在成事後掌管了兵權,如果沒有海明月,怎麼會如此順利!就是這些人,讓她美滿的愛情,她幸福的婚姻全都在一夕之間成了泡影,他們又憑什麼活得那麼自在開心?她的確恨這些人,要他們付出代價,但是她更恨自己!只有老天知道她要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心裡是如何的痛苦,可是她更加不想親眼看着他因爲毒發而死的毫無尊嚴。她不能原諒自己在最後一段日子裡還對他多有怨言,埋怨他不像以前那樣溫柔,不像以前那樣體貼,爲什麼不守承諾,不肯帶她離開京都去別的地方,她很恨自己爲什麼不能及時發現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憂慮,心情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她竟然只想着自己,想着什麼遊山玩水,沒有了孔鬱之,誰陪着她去?沒有了孔鬱之,她走遍天下也沒有絲毫的意義。
隔間裡的兩人,聽得已經呆了,完全想不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