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爲一切已經雨過天晴,撥雲見日,可是,剛過沒多久,七寶卻真的病倒了。若只是普通的病症,還不礙事,可偏偏是不知病因的高燒不退。
焦大夫剛出了賀蘭府想回家取點換洗衣物好常駐賀蘭府,莫名其妙被打劫上了一輛馬車,直接載入皇宮。
大殿裡本就空曠冷清,又是已到晚上,更是顯得孤寂寒冷。
太后海明月半靠在軟塌上,容色疲憊、憔悴,她以手撐額,輕聲啜泣。她的憂傷,隨着一聲又一聲的深深嘆息透露出來。海英體貼地給她披上一件白色狐皮披肩。
海明月的臉上,常常會閃現的溫柔笑容已經不復存在,她眼睛已經紅腫,聲音也充滿了憂愁。
海英柔聲道:“太后,她會沒事的。您不要太擔心。”海明月一把抓住海英的手腕,長長的指甲扣得她手骨發痛:“你也覺得,她一定會沒事的對不對!”海英連連點頭,像是要將勇氣和鎮定傳給這個身處權勢巔峰的女人。此刻在她的眼中,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只是一個爲了自己女兒的病情憂心如焚的母親。
在聽了那位大夫的診斷結果後,海明月根本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她原以爲,七寶跟她不同,會有大好的人生在等着她,可是,大夫竟然說她的女兒,說七寶,得了傷寒。她不相信,卻不得不相信。
她才及笄,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紀,可是,怎麼會染上傷寒!海明月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急病,每年大曆都會有很多人感染傷寒,而先皇在世時候就已經下過旨,將大曆北方最偏僻的離城劃爲疫區,凡得此病者,都送到離城去隔離治療,以免病情擴散……可是,怎麼能將七寶送到那種地方去,去了那裡,就是讓她自生自滅,這不行,她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女兒就這樣死去,海明月只覺身上一陣陣發冷,面孔又火辣辣地發熱,心裡很亂,越想越恐懼,突然站了起來。
“太后!”海英驚慌失措,趕走幾步,撲通一聲跪倒,“您不能出宮!”
這一聲太后叫得海明月心裡一驚,迷迷茫茫的頭腦忽然明亮了,一陣心酸、一陣心痛,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太后,那大夫是賀蘭一族專屬的大夫,他醫術高明,一定可以讓她好起來!您這一去,豈不是告訴所有人,七寶得了什麼病!到時候您就是想要救她,又怎能堵住悠悠衆口!只怕反而會害了她呀,逼得賀蘭家不得不送她出去啊!”
海明月不受控制的情感不過片刻就已經被理智所取代,她的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很快恢復了平靜,終於勉強用她平日溫和的口吻說下去,不過連海英都聽出,那語調還是有着微微的顫抖:“你——鬆開吧,哀家明白了。”
她是七寶的孃親,但是她更是大曆的太后,在這個時候怎麼可以離宮!有她在宮裡一天,別人想要動七寶,尚且還要自己掂量掂量,這個位置,是多麼的有用!她依靠着這個位置,保護着海家的族人!她不能摔下來,她要牢牢握緊手中的權力!她擡頭看向虛空中,那裡彷彿有一雙雙眼睛正狡詐地洞察着自己,時刻提醒着,她是海明月,她是大曆的太后!
等海英再擡起頭來,太后已經抹去眼淚,挺直了腰身,一股雍容的氣度立即驅散了她因悲傷憂愁帶來的憔悴疲憊。海英卻分明感受到了某種力量,那是澎湃在海明月身體中無堅不摧的意志的力量。跟着她這些年,海英學會到,如何在這險惡的宮中,生存。
內監進來稟報的時候,太后正坐在榻上閉目休息。
“陛下服了藥,正痛得厲害,太后要不要過去瞧瞧!”
她不想去,她一點都不想去關心別人的兒子,那個孩子跟她一點血緣都沒有,她卻要對他百般呵護,細心教養,可是她自己親生的女兒,爲什麼流落在外,她沒有盡到一天做母親的責任,如今還躺在牀上生死未卜,她還有什麼心情去關心長樂!
他是皇帝,他身邊有的是人關心他,可是她的女兒呢!海明月剛剛平復的心情,瞬間掀起波濤,她想要失聲痛哭,想要立刻騎馬奔出這森森宮廷,想陪伴在柔弱的她身邊,可是,最終她聽見自己極其平靜地道:“扶哀家起來,去看皇兒。”
海英擔憂地看着太后,她的神態祥和,看似溫柔而平靜,跟剛纔判若兩人,似乎剛纔的海明月,只是她的幻覺,從不曾存在過,只是海英知道,那個有血有肉,會傷心會急怒的人,真實存在着,但是,被牢牢鎖上了。
宮女內監提燈低着頭引路,侍衛在後護從,人的身形被燈籠映得忽明忽暗,如黑夜一般動盪。太后端坐在高高的鳳輦上,居高臨下。此刻,皇帝的寢宮燭火通明,所有人進進出出,爲了躺在裡面的小皇帝而忙碌着。海明月胸口的痛苦已經快要衝出喉嚨,可是,她看見了一個人跪在寢宮外。
梅太妃。
她跪在距離鳳輦落下處幾步之遙,冰冷的地面上,面色蒼白,眼睛黯淡無光,原本稱得上美豔的臉龐,此時說不出的倉惶憂慮,她一看見鳳輦,像是抓住了救星,撲過去抓住太后的袍擺:“太后,太后!讓我進去見見長樂,他病了,他需要我!太后!”
她的聲音哀慼,全無半點平日裡囂張刻薄的氣焰,髮絲在風中顯得十分凌亂,與平日裡的梅太妃簡直判若兩人!她沒辦法,毫無辦法,到了晚上若無宣召,任何人都不能進入皇帝的寢宮,她在門外等了半個多時辰,見到衆多宮女太監進進出出,偏偏她此刻連他們都不如!那些低等卑微的人,此刻卻能見到皇帝!而她這個皇帝的生母,卻沒有這個權利!
海明月深深舒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心裡出奇的痛快,換作平日裡寬厚的太后,她肯定會大度地破了這個規矩,讓梅太妃進去見皇帝一面,可是今天,她不想!看見這個女人痛苦的面容,她竟然感到由衷的快意!一瞬間胸口壓抑的痛苦都找到了發泄的地方,將痛苦加諸在別人身上,叫她跟她心裡一樣痛!一樣痛!有一種聲音在腦海中大聲地叫喊着,海明月覺得自己的嗓音從沒如此柔和過:“梅太妃,宮中的規矩難道你忘了麼,雖是晚間,可你儀容不整,哀家怎能讓你進殿,衝撞了皇兒。你回去吧!”
梅太妃不敢置信地看着海明月,彷彿一下子成了雪人,只有烏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這個儀容華貴的太后!她是儀容不整,聽到長樂急病,她憂心如焚,連上妝整理的時間都不敢耽誤,可是,沒有想到這竟然成了阻礙!不能憤怒,不能生氣,梅太妃哀聲道:“那我立刻回去換,太后您千萬別走!”她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身邊宮女要來扶她,卻被一把推開。
門口的侍衛恭敬地爲太后開門,太后款款步入。
海英望着梅太妃跌跌撞撞、倉促離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陣又一陣的酸楚,卻不知道是爲梅太妃,還是爲了太后。
皇帝是什麼病,沒人比海明月更清楚,他當然死不了,他不過是遵照那個野心勃勃的先帝留下的遺詔,定期服用六匹葉參寶、火靈芝和冰母草熬成的藥湯,如今不過是藥性的短期反噬,他不但死不了,過了今晚這一關,他還能健康長壽,百毒不侵,這是賀蘭家用來交換賀蘭雪性命的其中一小項條件。這恐怕是天下最後一顆六匹葉人蔘了,都貢獻給瞭如今這個剛滿十三歲的皇帝。
坐在小皇帝的牀邊,看着他富有生氣的臉露出只有病人特有的脆弱,海明月不由自主握住了他冰涼的手,輕聲喚着他的名字。
小皇帝汗珠滾滾,細長的眼睛睜開,吃力地笑笑:“母后。”
聽到這一聲母后,海明月突然眼眶發酸,心裡厚厚一堵牆轟然倒塌,對這個一手帶大的小皇帝,她並非沒有感情,但是,剛纔爲什麼會全然忘記了這一份感情,忘記了這個孩子對她的信賴。
“沒事的,很快就不疼了。”海明月握緊了他的手,如同躺在牀上的,是她親生的孩子一般關愛。
……
“梅太妃,太后已經進去了,您回去吧,外面風大,別等了。”門口的宮女好心勸道。
“不,除非她答應。”梅太妃素喜豔色,裝扮從未如此淡雅整齊:袍子是新的,宮服是新的,連頭上的珠翠、絹花也都一絲不苟,脣上還點了硃紅,只有臉色是蒼白的,眼神中的焦急也無法掩飾,宮女輕輕嘆了一口氣。
另一邊的賀蘭府,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同樣是燭火通明。所有的侍女僕人全部被趕到外宅,飯菜一律送到門口。七寶所住的房間,除了賀蘭雪、玉娘和一個侍女外,任何人都不能進去。那名侍女是賀蘭雪從京都好不容易找來的曾經患過傷寒病的人,玉娘也是兩歲時候得了病卻僥倖活下來,而這種病,得過一次再患病的可能就極小,所以她果斷地停了繡樓的生意來幫忙。老管家堅持不肯走,一定要留下來幫忙,賀蘭公子也不肯讓他沾手,只是吩咐他去外面熬藥,不允許進入七寶的房間。
每天換下來的巾子、牀單、被褥。都要在院子裡面煮沸消毒,這都是大夫千叮嚀萬囑咐的,那侍女還要在屋子的各個角落灑石灰水。玉娘進進出出,將管家熬好的藥送進去。賀蘭雪是衣不解帶的守在七寶的牀邊。
七寶接連高燒不退,只要一清醒就嘔吐不止,什麼也不能吃,連湯藥都很難喂下去,要賀蘭雪半扶半抱,玉娘硬將藥灌進她嘴裡,可是很快就又往外吐,賀蘭雪捏着她的嘴巴,玉娘含着眼淚給七寶喂藥,每次這個時候,玉娘都有落淚的衝動,她眼睜睜看着七寶一點一點瘦下去,俏生生的美人兒都沒了形,這種巨大的衝擊是常人都很難接受,她親手爲她戴上釵冠,明明人幾天前還是好好的,可是現在渾身燙得要燒起來,胳膊上都起了紅色的斑點,而且有向全身蔓延的趨勢。她看了都不忍心,更何況是賀蘭雪。
她本來以爲最先接受不了的人肯定是賀蘭公子,無論如何,玉娘也無法想象賀蘭雪能做到這個地步。
“繼續喂,不能停!”賀蘭雪盯着她顫抖的手,神態從容、平靜,目光裡含着一種成熟的冷峻,眉宇間的憂慮早在大夫確診病情的那一刻不復存在。玉娘看着燒得滿臉通紅的七寶,手一抖,黑色的藥汁突然全部灑在抱住七寶的賀蘭雪的手上,她一下子愣住。
“你再耽擱下去,只會害死她!”
玉娘淚水奪眶而出,她立刻擦掉,一勺藥喂下去沒多久七寶就全部吐出來,弄髒了被褥,賀蘭雪將她輕輕擡高,想要將被褥抽出來,玉娘趕忙放下藥碗,想要來幫忙,被賀蘭雪隔開手,“你出去吧,這些天辛苦你了。”
玉娘也的確無法再忍住淚水,看了牀上神智不清的七寶一眼,幾乎是奪門而出。她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七寶會感染上這種病。應該就是上一次被劫持的時候,那間廢棄的屋子裡面曾經有過傷寒病人,不然一直被小心照顧的孩子,怎麼會感染這樣嚴重的病。看着七寶連話都說不出來,就算有片刻清醒的時候也只能看着她可憐兮兮的笑笑,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那時候她生病,孃親尚且未去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可是如今七寶的身邊,卻沒有一個至親。偶爾七寶在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會喃喃叫着乳孃,只有賀蘭雪會緊緊握住她的手,直到她睡着。
得傷寒者,十之會沒命的!玉娘是僥倖,那侍女也是他們好不容易纔找到的痊癒者,那七寶呢,還能那麼幸運嗎?
賀蘭雪在玉娘心裡,一直是神仙一般的貴公子,她和管家都不會想到,賀蘭公子竟然會爲七寶做到這個地步。爲了方便照顧她,賀蘭雪不能離開太遠。只要她半夜一有動靜,他便馬上起來察看,立刻幫她換掉吐髒的被褥,毫無嫌棄。寒熱交作的時候,七寶幾乎沒有一刻能得安寧。惡寒發顫時,他總是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發熱煩躁時,他爲她換洗擦身,臉上從沒有半點厭倦的神色,卻一日比一日更憐惜驚痛,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就算是至親,也不過如此了吧。
七寶燒得迷迷糊糊,什麼都不知道,可是玉娘都看在眼裡,更加覺得感動不已。她默默禱告上蒼,一定要讓七寶好起來,讓她以後不要辜負了賀蘭公子的一番情意纔好。
日復一日,七寶的病情終於稍稍好轉,他們還以爲災厄已經過去,心中都歡喜不已。誰知道沒過一個晚上,七寶竟然連藥湯都已經灌不下去,賀蘭雪一直守在她身邊,任由玉娘怎麼勸都不聽,整整半個月,他都守在她牀邊看着她。爲了防止七寶長久地躺着,背上會生出褥瘡,賀蘭雪就儘可能地抱着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安寢,除非必要的換洗,賀蘭雪從未離開過,有時候他只能坐着睡一會兒,就要提醒玉娘來喂藥,明明所有人心裡都知道已經沒有多大希望,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更不許任何人提起七寶的病情惡化的事實。
連最有辦法的大夫都已經束手無策,賀蘭雪還是堅持讓七寶喝藥,幫她擦洗,大夫的藥沒用就硬扣下他,直到他想出辦法爲止,鬧得那大夫哭笑不得,整日裡愁眉苦臉。
這日煎藥的時候,焦大夫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問道:“賀蘭公子有沒有生過傷寒?”
這話問的管家父女全部愣住,面面相覷。
管家只知道,從他來賀蘭家到現在,是沒有的,那之前,他就不知道了。可是去問賀蘭雪,他卻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小時候得過病。”
到底得沒得過傷寒,這恐怕只有賀蘭雪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