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南看着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心中有着說不出的滋味,在他幾十年的棋壇生涯裡,他似乎找不出一個人與木森有着共同點,如果說這個年輕人的棋才讓他吃驚,那麼木森此時的想法與苦惱就讓張昌南感到了一種震驚。
“這個孩子真是有點與衆不同啊,在大多數職業棋手爲了名利苦苦奮掙的時候,他這樣的一個業餘棋手竟然在奢求着一種看上去虛無飄渺的棋道,不過,這真是一種奢求嗎?也未見得吧?”張昌南輕輕的搖着頭,心中似有無限的感慨。
“小木啊,我給你說個故事吧。”張昌南緩緩的說道。
“什麼?說故事嗎?”木森擡起頭,茫然的問道。
“嗯,一個小故事,我親身經歷的小故事。”張昌南說道。
“這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是我回老家探親時遇上的。我的老家在一個偏僻的山區裡,我大概五六歲的時候就離開了那裡,說實話,說是老家,其實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去的時候,只剩下我的一個叔伯兄弟還在那裡,老家當時給我的感覺就一個字,窮!到了冬天,很多人家的孩子都是在牀上度過的,唉,實在是窮啊,連過冬的衣服都沒得穿,只能呆在牀上熬冬了,對了,他們那裡管這叫熬冬。”張昌南悠悠的說着,臉上也泛起了一絲傷感。
“我記得我的老家以前也是這樣的,雖然不用熬冬,但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現在可全變樣了,老家人現在的生活比一般小城市的生活水平還要高很多呢!”木森接口說道。
張昌南笑了笑,說道:“是,都變了,我老家也變了。不過我說的這個故事與這些倒沒什麼多大的關係,只是一時感慨,順嘴說了出來。”
老人微微的頓了頓,又接着說道:“當時我在老家呆了兩三天的時間,臨走的那天,我決定在村子裡四處的轉轉。這一轉,你猜我看到了什麼?你絕對不會想到的,我在這個窮的連衣服都沒得穿的村子裡,居然看見了兩個正在太陽下下圍棋的老人,我估計這當時的這兩個老人至少都有七八十歲了吧,這在那個年代,能活到這個歲數的人還是不多的。”
張昌南說到這裡,習慣的拿起杯子喝茶,等杯到嘴邊才發現裡面早已空空如也,木森見了,連忙給老人的杯中加滿水,然後坐在那裡靜等着老人的後文。
張昌南喝了口茶,繼續說道:“我看那兩位老人用的棋盤和棋子都是有些年代的了,心中就有些好奇,便站在一旁靜靜的觀看,誰知道這兩人的水平簡直讓人大失所望,比起學了半年棋的孩子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對行棋的規則似乎也不是很清楚。我站在那裡看了半天,實在是忍不住了,就問其中的一位老人,我問他爲什麼不和對方打劫,你的劫才明顯有利嘛,老人卻反問我什麼叫打劫,我當時真是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將打劫的規則向他們解釋了一遍。老人呵呵的笑着說道,原來提過的子還可以提回來的啊?有趣倒是有趣,只是太傷腦子了。我又問,難道你們一直都是這樣下棋的嗎?是誰告訴你們這樣的規則的啊?原先的那位老人告訴我,這個村子裡只有他們倆會下一點棋,而且還是小時候看大人們下棋的時候學會的,棋盤和棋子都是祖上傳下來的,至於規則,那就更簡單了,都是在大人們那裡套來的,有些地方不太清楚的,乾脆就倆人商量着辦,反正也沒其他人會,怎麼着都行。”
木森聽着有趣,笑道:“這兩位老人倒真有點意思。”
張昌南說道:“是啊,是很有意思,我當時曾想把圍棋的規則完整的告訴兩位老人,但是卻被他們拒絕了,他們說,這麼多年他們就是這樣下過來的,圖的就是一樂呵,村子裡窮,沒有什麼其他的娛樂活動,他們能有一張棋盤和兩鉢棋子就已經很滿足了。其中的一位老人還說,用什麼樣的規則其實都無所謂,那都是人爲制定出來的,蝦有蝦道,蟹有蟹道,各有各的道,在他的眼裡,圍棋就該是這麼下的,還是那句話,圖的就是那個樂字,如果硬要他們兩位老眼昏花的人來重新學棋,怕這個樂字就要變苦字了。”
木森聽到這裡,心中微微一動,喃喃的說道:“蝦有蝦道,蟹有蟹道,各有各的道嗎?”
張昌南接着說道:“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會說這個故事給你聽,其實這件事我早已忘了,只是你剛纔的問題讓我有所感觸,猛然間便想了起來,我覺得兩位老人的話隱隱的包含着某些東西,說了出來,或者會對你有所幫助吧。”
木森若有所思,輕聲說道:“是,老師的故事確實讓我感到了點什麼,只是一時半會抓不住它。”
張昌南點了點頭,卻沒在說話,只是捧着杯子一口一口的喝着茶。
木森坐在那裡,低着頭苦苦的思索着,張昌南的話讓他隱約的有一種頓悟,但是這種頓悟只是建立在無數的剎那的閃念之間,他努力的在腦海裡抓取着這些支離破碎的閃念,試圖將它們湊爲一個完全的整體。
張昌南輕輕的站起身,臉上掛着一絲微笑,剛纔的故事是他隨心想起的,也就隨心說了出來,他不知道那兩位老人的話裡到底有沒有玄機,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這個故事已經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起了一定的作用,那麼剩下來的,就讓這個年輕人自己去慢慢的領悟吧。
面帶着微笑,張昌南悄悄的走出了房間。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裡的木森仍一動不動的靜坐着,許是因爲深夜裡獨有的那種靜謐的氣氛,木森下意識的點上只煙,但卻只吸了一口,而後便任它慢慢的燃燒,也任憑燃燒後的菸灰寸寸的跌落。
菸灰一寸寸的跌落,暗紅的光點也慢慢的向木森的指間逼近——
終於,菸灰跌盡。
而隨着最後一寸的菸灰悄然的跌落,那點暗紅的光也爆發出異樣的亮色,彷彿是因爲生命裡的最後一刻,這摸亮色毫不客氣的痛噬了木森的手指。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那一瞬間,許是因爲指間傳來的痛楚,木森從椅子上縱身躍起,而後放聲大笑,這陣笑聲在這寂靜的夜裡,在這方寸的斗室裡,顯得格外的突兀,也顯得格外的震人心魄。
“原來就這麼簡單!爲什麼我以前一直沒想到呢?這是爲什麼呢?”木森低聲嘶吼着,原先的笑聲也漸漸的轉變成沉沉的哽咽——
這一聲的哽咽裡,有幾許的解脫,也有幾許的愉悅。
夜就這麼漫漫的過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眠木森敲響了張昌南的房門。
等到房門完全的打開後,木森朝着張昌南深深的鞠了一躬。
“謝謝您老師,您昨天晚上的那個故事對我的幫助實在是太大了,謝謝您。”木森微笑着說道。
張昌南也笑了,將木森讓進了房間。
“看來你已經想明白了,那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究竟什麼是棋道呢?要知道,我對這個問題也苦惱的很啊!”張昌南問道。
木森輕輕的笑了笑,說道:“老師,我昨晚只是想通了很多的事情,至於有沒有真正的棋道,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我想,今後的我卻不會爲這個問題而苦惱了。”
張昌南笑道:“是嗎?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想通了什麼呢?”
木森回答道:“其實很簡單,您昨天說的那兩位老人有一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啓發,那就是蝦有蝦道,蟹有蟹道,各有各的道。對於這句話,我是這麼理解的,在這個世界上,本來無道,之所以有道,那是因爲熱愛某樣事物的人所賦予它的,這種道可以是一種實質的境界,也可以是一種虛無的精神,換句話來說,這種道沒有一定的規範,它完全存在於求道人的心裡。作爲咱們下棋的人來說,有一千個下棋的人,那麼就有可能存在一千種概念完全不同的棋道,你可以把圍棋當成一種遊戲,也可以把它當成一種精神上的寄託,更可以把它當成一項事業,只要在這個過程中,你用了心盡了力,那麼你就可以說你擁有了自己的棋道。我以前總認爲棋道是某種實質的境界,窮我畢生的精力,也未必就能窺得一二,但我現在才明白我的想法是有着誤差的。”
張昌南說道:“你這樣的想法倒是很新鮮,但是圍棋一道自古至今,可以說是博大精深,它不僅有數學的概念在裡面,還有很多比較玄妙的思想和理論包含在其中,難道只是你這幾句話就可以解釋的嗎?”
木森笑道:“老師說的不錯,但是我想您說的這些東西都是人爲賦予它的吧?雖然您的這種說法我以前也是這麼認爲的,但是我現在更願意這樣的來理解它,圍棋畢竟是人創造的,它之所以有今天的輝煌,那是有無數的人在不斷的更新它,詮釋它,我認爲不管是玄妙也罷,還是精深也好,它總之脫離不了人的思想的範疇。還是那句話,人的思想纔是根本的道,若人的思想是無窮無盡的,那麼棋道也就是無窮無盡的。每個人的思想都有所不同,棋道也隨之變化,如果一定要求得某種大同,我想那是不現實的,我現在對棋道的理解更願意唯心一點。”
頓了一頓,木森又接着說道:“如果一定要給棋道一個字面上解釋,那麼我認爲棋道就是人心,我心即道,道本我心,或許這麼多年來,我苦苦追尋的就是一個真正的自我吧!”
張昌南笑道:“說的有點道理,雖然唯心了一點,但是棋道一詞本就沒有明確的界定,你這樣認爲也無妨,至少你可以不用再爲此而苦惱了,那麼你剛纔說,每個人的思想都有所不同,棋道也隨之變化,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思想又是什麼呢?或者說你是怎樣看待圍棋的呢?”
木森笑道:“很簡單,就是在圍棋當中尋找到可以讓自己愉悅的事物,誠如老師您所說的,圍棋的本質就是勝負,我既然徜徉在圍棋的世界裡,那麼我就超脫不了這種本質,不過我想,我可以把它看淡一點。勝又何歡?敗又何懼?勝負是圍棋的本質,但卻永遠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有一天我發現在圍棋裡找尋不到我需要的那種安寧與愉悅的時候,我想我會毫不猶豫的放棄它。其實說到底,我現在的想法很簡單,也許是別人早就明白了的,不過想通了這點,也讓我對圍棋以外的事物有了全新的看法,或許現在的我對圍棋依舊執着,但卻絕不再虔誠,因爲我發現,除了圍棋之外,還有很多的事情值得我去追求,去珍惜!”
張昌南直直的看着木森,沉默了半天,才嘆了口氣,說道:“你的棋才讓我吃驚,但是你的這種怪異的想法更讓我吃驚,放棄圍棋?簡直是不可想象,你知道嗎?我現在甚至有點懷疑昨天究竟應不應該告訴你那個故事。”
木森淡淡的笑了笑,他忽然想起智能曾說過的一句話,智能說,在看待一樣事物的時候,如果能稍稍的去掉一點執着心,可能會看的更清楚一點,很多時候,事物的本質其實離你很近。
“也許我以前就是太過於執着了吧?”木森如是的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