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森將手中的摺扇輕輕的放在棋盤邊,然後從棋鉢裡拈起一顆黑子緩慢而用力的拍在了星位上。
這是木森在這次比賽裡落下的第一顆子。
木森落完子,擡頭仔細的打量着面前的這個對手,中山治四十不到的歲數,中等的身材,淡黃的臉色,微有病容的樣子。這是木森第一次近距離的觀察中山治,在前兩天的抽籤儀式上,木森只是遠遠的瞧過他一眼,並沒有什麼太深刻的印象,而中山治此時的形象與木森在報紙上看到的形象多少有着些差距。
坐在對面的中山治手握拳狀,放在嘴邊輕輕的咳嗽了一聲,然後又站起身調整了一下坐姿,從他臉上難受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似乎並不怎麼喜歡這種硬木的座椅。
中山治並沒有急着落子,開局伊始,他便看着空蕩蕩只有一顆黑子的棋盤,兀自陷入了沉思。
木森將眼光又落在了棋盤邊的摺扇上,這是臨來日本前溫快送他的。而這一把摺扇正是跟隨了溫快十多年的心愛之物,用溫快的話來說,這把摺扇不僅可以使人心靜,它更是一種勝利的象徵,因爲這把摺扇正是他第一次獲得全國業餘圍棋錦標賽時的獎品。他在將這把摺扇送給木森的時候,只是淡淡的講述了摺扇的來歷,卻並沒有囑咐木森什麼,然而他的一番心思早就不言而喻,木森又如何不明白呢?
研究室裡,錢立指着李理脖子上掛着的記者牌,呵呵笑道:“李總是什麼時候改行當了記者啊?這倒是個新鮮事啊!”
李理也笑,說道:“老錢,我可不能和你比啊,我要不是想辦法弄一張記者證,我能進得了研究室嗎?”
錢立笑了笑,指着桌子上的棋盤,說道:“咱們就在這看木森的棋吧,這邊的監視器轉播的正是他和中山治的那盤棋。”
李理驚訝的問道:“咱們?”
錢立哈哈一笑,說道:“怎麼了?難道木森不是我們中國棋手?告訴你吧,我今天的任務就是守着這盤棋,黃會長她們在看張清弈的棋,等會也要過來,她要隨時掌握最新的戰局。”
李理聳了聳肩,說道:“這樣也好啊,正好有人給我講講棋,省的我一個人在這乾着急,那邊幾個日本人嘰裡呱啦的,我愣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錢立左右的張望了一下,然後壓低了聲音問道:“李總,現在沒人,你能不能給我透個底,這木森和竹田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李理輕笑了一聲,說道:“老錢,這可是個秘密,套用一句外交官常用的話,無可奉告。”
錢立笑道:“你就別跟我賣關子了,我聽日本棋會的同行們說,木森是竹田收的弟子,哎,到底是不是這樣啊?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倒鬧不明白了,這木森的經歷我多少也瞭解一點,他可從來沒來過日本啊!難道是竹田來中國收的?那這是不是又意味着竹田這隱退的十多年就是在中國度過的呢?”
李理看着錢立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禁笑道:“老錢你就別瞎琢磨了,這麼告訴你吧,木森和竹田的關係是師兄弟的關係,其他的嘛,我就不能告訴你。”
錢立吃了一驚,說道:“師兄弟的關係?你可別糊弄我啊?這可能嗎?”
李理笑而不答,忽然用手指着監視器說道:“哎,中山治落子了。”
對局室裡,中山治的這一子同樣落在了星位上。
而幾乎就在中山治落子的同時,木森便極快的將自己的第二手棋落在了小目上,星小目的開局,也同樣是中國流的雛形。
作爲一個業餘棋手,木森一直弄不明白很多職業棋手爲什麼會在沒落子之前,就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來思考。
“我這一子落在星位上,他就考慮了十多分鐘,我要是落在天元上,他怕要考慮一個多小時吧?”木森微微的笑了笑,他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十分有趣,“可能這是一種賽前的習慣吧,也許這樣的靜坐會讓他更早的進入對局狀態?還是說這根本就是一種給對手施加壓力的謀略呢?如果是後者的話,對我這樣的業餘棋手來說,怕起不到什麼作用吧?”
面對着木森星小目的開局,中山治依舊是不吝時間的在思考着。
木森原以爲,今天在與中山治的對局裡,自己多少會有點緊張,畢竟自己面對的是一個處在世界棋壇最頂峰的棋手,而事實上,在未開賽之前,他也確實有些緊張。可當他走進了對局室,當他又看見了那黑白二色的棋子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的心頭一片寧靜。
“這種感覺真的很熟悉啊!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十幾年前的某個夜裡,自己在學校的操場上,就着幽暗的路燈,獨守一隅,默默的打着譜。是了,玻璃的棋子,藍色的塑料紙的棋盤,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安靜,就一如自己現在的這種感覺。但是又在什麼時候,自己失去了這份寧靜的心態呢?是在黃鶴樓上嗎?也許吧,那畢竟是自己走出來的第一場正式的比賽,而對我而言,那也是我這一生中必須要贏下的比賽,爲了最後的勝利,我甚至可以放棄所有的一切。是的,就是在黃鶴樓上,對稻本的最後一戰之後,我就失去了原有的心態,不過我並不後悔,因爲那一盤棋是爲了友情而戰,也因爲只有最後的勝利纔可以祭奠那早逝的英靈!時間過的真的是很快呢,劉大哥怕是沒有想過今天的我會站在這樣的一個賽場上吧?今天,他又會是在什麼地方看着我呢?他今天同樣是希望我獲得勝利嗎?”恍惚中,木森感嘆着,追憶着,同時他又無比的慶幸着自己可以找回那份失落已久的寧靜。
“以這樣的一顆心,去下這樣的一盤棋,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木森微微的笑着,他已經看到了中山治的第二手棋落在了棋盤上。
中山治的這一手棋依舊是落在了星位上。
“下一手應該是走成中國流的陣勢了。”研究室裡,李理喃喃的自語道。
“什麼?你說什麼?”旁邊的錢立並沒有聽清楚李理的話語。
李理微微的搖頭,嘴角有一絲淡淡的笑:“黃鶴樓一戰後,三兒就越來越偏愛中國流的佈局,真是一個固執的人啊!”
錢立問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幹嗎聲音這麼小?”
李理笑了笑,說道:“對了老錢,今天咱們打不打賭?日本雖然沒烤鴨,但這裡的生魚片味道還是不錯的啊!”
錢立笑道:“打,怎麼不打,不過今天我要賭木森贏。”
李理驚訝的問道:“你賭木森贏?你認爲他能贏得了中山治嗎?”
錢立搖頭道:“那我倒不敢肯定,不過木森是中國棋手,雖然他是持外卡參賽的,可無論如何他也是代表着咱們中國的圍棋,我沒有任何的理由賭他輸。”
李理笑道:“真看不出來啊,老錢,你還是一個強烈的愛國主義者嘛。”
錢立不依年饒的問道:“怎麼樣,這個賭還打不打了?”
李理‘呸’了一聲,說道:“還打個屁啊,你這不是在罵我嗎?”
這次的比賽是被安排在扎幌市的一家五星級的酒店的會議廳裡舉行的,兩個半區的八場比賽在上午八點半同時進行。會議廳內,八張棋桌分兩行排開,裡面除了裁判和棋手之外,便再無一人。從表面看上去,氣氛寧靜安祥,但在這樣的氛圍裡,卻隱隱的有一股強烈的殺氣在慢慢的聚集,在漸漸的瀰漫,隨着時間的推移,這股殺氣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明顯。
上午的比賽時間過的飛快,再有十分鐘左右,就要到中午封盤的時間了。
在上午的棋局裡,木森和中山治加起來也只下了四五十手棋,兩人都是儘量佔據着實地,同時,在棋盤上的某些角落裡兩人也相互做了些試探,但都是淺嘗即止,並沒有做過多的糾纏。看的出來,中山治是刻意如此,儘管他面對的是一個業餘棋手,但是多年的職業征戰的經驗讓他在比賽裡顯得異常的謹慎,畢竟這是所有國際比賽裡份量最重的一項比賽,而且他面對的還是一個自己毫不瞭解的對手,無論如何,他都不敢掉以輕心,也許只有到了終局的時候,到了對手投子認負的時候,他纔可以真正的鬆一口氣吧?也正因爲如此,中山治在上午的對局裡,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來進行思考,他在這種思考裡,不斷的琢磨着對手的意圖,也不斷的權衡着對手真正的實力,唯其如此,纔可以抵消自己對對手模糊的認識。
上午的比賽裡,中山治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自己面對的這個業餘棋手決不是一個普通的棋手,他很清楚,自己花費了一上午的時間來進行的佈局。從表面上看,確實是平淡樸實,中規中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這樣的平淡裡,自己究竟爲對手佈下了多少個的陷阱。但是很可惜的是,並沒有做過多考慮的對手,不僅機警的看出了自己挖的陷阱,相反的,對手在繞開這些陷阱的同時,還適時的做出了令自己頭疼的反擊。
“也許下午的比賽會更加的艱難吧?”封盤時,中山治深深的看了木森一眼,在心裡如是的想着。
研究室裡,黃會長匆匆的走到李理和錢立的身邊。
“木森這邊怎麼樣了?那幾盤對局進行的比較激烈,一直脫不開身過來看看。”黃會長急急的說着,同時,她的眼睛也仔細的在棋盤上審視着。
“哎,怎麼就下了這麼幾手啊?”黃會長問道。
錢立將上午對局的進程以及雙方的所用時間都詳細的向黃會長做了說明,並且也將自己對棋局的看法一一的說了出來。
聽完錢立的說明後,黃會長點頭道:“從局勢上看,木森現在至少不落後,而且棋型也不錯,看來這是一盤比較漫長的棋。”
自黃會長過來之後,李理只站在一旁默默的抽着煙,臉上雖帶着淡淡的微笑,卻始終沒有開口說話。
“怎麼了小李?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黃會長笑着問李理。
李理笑了笑,說道:“會長,您看我是那樣的人嗎?”
黃會長說道:“對了小李,這幾天我要忙着比賽的事情,等比賽結束後,我抽個時間,咱們倆好好的聊聊。”
李理看着黃會長鬢角隱現的白髮,心中微微的一酸,說道:“不用了會長,您的心意我明白,這樣跟您說吧,您就當去年我沒去過棋會,咱們一切照舊。”頓了一頓,李理又笑着說:“對了,去年我有一筆款子錯打進了棋會的賬戶上,您老人家得給我還回來。”
片刻的沉默後,黃會長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又伸手拍了拍李理的肩膀,她此時看着李理的目光中有幾許的讚揚,也有幾許的感激。
“對了小李,你呆會兒看到木森,要記得提醒他一下,中山治這個棋手心計很深,比較善於把握比賽的節奏,他在以往的比賽中,行棋經常會時快時慢,以此打亂對手的行棋節奏,你讓木森小心一點,千萬別讓中山治牽着鼻子走,一定要以我爲主。”走出研究室時,黃會長在李理的耳邊輕聲的提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