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木森很早就來到了賽場,但是他一直在外面久久的徘徊着。
這是一座可以容納數百人同時進行比賽的大廳。今天,所有的參加定段賽的小棋手們都將在這裡進行他們在本次比賽裡的最後一戰。
爲了未來,爲了榮譽,甚至是爲了生存,這最後的一戰包容了太多太多。對於很多明年就將受到年齡限制而不能參加定段賽的棋手們來說,這一戰可能是他們生命裡真正意義上的最後一戰。
木森臉色蒼白,頭髮凌亂,一夜的未眠加上香菸的燻烤,他的眼睛充滿了駭人的血絲。
“小木啊,你的身體好像不太好啊?”鬍子蘭站在木森的身旁,皺着眉說道。
木森苦澀的笑了笑,問道:“對了,校長,胖墩今天的對手是誰?”
鬍子蘭愣了愣,說道:“現在還不清楚,組委會的對陣表還沒有下來。”看了看錶,鬍子蘭又接着說道:“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該進去了。”
木森點了點頭,卻站在那裡沒有動。
鬍子蘭走了幾步,見木森沒動,回過頭來問道:“你不進去嗎?”
木森說道:“校長你先進去吧,我隨後就來。”
木森看着鬍子蘭的背影,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他認爲自己一直是很瞭解鬍子蘭的,在他的印象中,鬍子蘭是個很有魅力的領導,對學生們關愛,對老師們關心,他爲了將棋校建設的更好,他甚至可以放下所有的尊嚴,用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在木森的記憶當中,學校近年來的贊助都是鬍子蘭這樣的腆着臉皮一筆一筆的拉回來的。
對於木森而言,鬍子蘭在他的心目當中不僅僅是一個不錯的領導,更是一個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兄長。
木森回想起和鬍子蘭在一起走過的數十年的歲月,心中便有一股遏制不住的溫情四處的奔涌,但是他一想到只要自己跨入賽場的大門,無情的現實就有可能衝破這原本是牢不可破的溫情的時候,木森的心中便一陣陣的驚悸。
木森深深的吸了口氣,邁開步伐向賽場裡走去。
他知道,這一步無論如何都是要走下去的,恐懼也罷,困惑也罷,存在的事實永遠是不可能改變的,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勇敢的去面對。
當然,在跨進賽場的最後一刻裡,木森的心裡仍然抱着僅存的一絲希望。
時間過的很快,短短的一上午,就有一大半的對局結束了。一些輸贏對於雙方都沒有什麼意義的對局,在落子的那一刻,就註定了它們將是這個賽場裡無奈的也是最後的陪襯。
該贏的贏了,該輸的輸了,比賽在一種混亂的卻又是極有次序的程序當中,心照不宣的默默的行進着。
木森呆呆的躺在牀上,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從賽場回到賓館裡的。他只記的當他看到對陣表的那一刻,他的心臟便猛然的抽搐起來,那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怎麼去呼吸,他只覺得自己心中空蕩蕩的,所有的記憶和思緒忽然間都灰飛煙滅。
木森只記得自己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了鬍子蘭一眼,然後就搖搖晃晃的離開了賽場,恍惚中,他還記得自己撕碎了那張對陣表。
躺在牀上的木森再一次的陷入了困惑當中,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辦,當真相沒有降臨之前,儘管也曾困惑,但是他還有最後的一絲希望支撐着他。
而當事實來臨,當希望破滅,當鬍子蘭離他漸行漸遠的時候,木森真正的感到了自己脆弱和渺小。
木森顫抖着點着了一根香菸,當所有的記憶和思緒重又回到他的腦海中,當他又可以正常的思考的時候,他忽然悲哀的發現,面對這醜陋的事實,他竟然是無能爲力。
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他卻沒有任何的證據,他不可能對着每個人的耳朵大喊,這是醜陋的比賽!這是被操控的比賽!這是用金錢堆砌的虛假!
不!,這種近似於瘋狂的吼叫換來的只能是無盡的嘲諷和譏笑。
儘管這樣的吼叫看上去是那樣的正義和奮不顧身,但是無可否認,它同樣是那麼的虛弱和無力,及至於不堪一擊。
趙成那張慘白的笑臉和鬍子蘭那張狡猾的笑臉,彷彿象幻燈片一樣在木森的腦海裡不停的來回交替旋轉着,他甚至能聽見,趙成不屑的譏笑和鬍子蘭嚴正的責問……
你有證據嗎?
沒有?開什麼玩笑!這算是誹謗嗎?
年輕人,做事要考慮後果!不要衝動!
你有證據嗎?!
你有證據嗎?!
你有證據嗎?!……
“木老師,木老師,您怎麼了?是生病了嗎?”
一聲聲急切的叫聲終於是將木森從激盪的思緒里拉回到現實當中。
“是你啊,周佳,比賽結束了嗎?”木森看着眼前的周佳,無力的問道。
“木老師,您的臉色很難看,是不是病了?”周佳問道。
木森搖搖頭,說道:“沒什麼,頭有點暈,過一會就好了,你別擔心。”
周佳點了點頭,高興的說:“木老師,您知道嗎?胖墩也贏了,今年咱們學校有三個人入段了,這真是太棒了!”
木森苦笑着說道:“是啊,這確實是個不錯的結果。”
周佳奇怪的問道:“木老師,您好像有點不高興啊?”
木森搖着頭輕嘆了一聲,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
“是啊,這些都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學生,他們入了段,自己難道不應該祝賀他們幾句嗎?我又憑什麼不高興呢?即使這裡面有虛假,有水分,可是這些孩子們都盡了自己的努力啊!孩子總是無辜的,他們只知道贏了棋高興,輸了棋難過,他們又怎會知道這輸贏之間是被大人們操控的呢?”
木森努力的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問道:“周佳啊,這次比賽,你是咱們學校第一個確定入段的學生,而且你所在的小組實力都很強,你能衝出來,真的是很不容易啊!本來我應該提前祝賀你的,但是那時你畢竟還有比賽,我希望你能善始善終,努力的下好每一盤棋,所以就沒有對你說什麼。但是今天比賽結束了,木老師在這裡向你表示祝賀。”
周佳靦腆的笑了笑,說道:“謝謝您,木老師。”
木森說道:“我知道今天的這盤棋對你來說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但是我還是要問你,這盤棋你贏了嗎?不,應該是說,今天的這盤棋你盡力了嗎?”
周佳笑着回答道:“今天的棋我贏了,我想——我應該是盡力了吧,不過我感覺到對手好像沒有什麼鬥志,可能是已經不能入段的緣故吧。”
木森點點頭,說道:“是啊,有些人一旦缺乏了某種利益的推動,他們在棋盤上就喪失應有的鬥志。周佳,你告訴老師,如果最後一盤棋你已經確定自己不能入段了,你還會不會努力的去下這盤棋?”
周佳毫不猶豫的回答道:“我會。”
木森笑了笑,問道:“這麼肯定嗎?”
周佳點了點頭,說道:“是,因爲我記得木老師您說過,如果僅僅是把圍棋當作一種遊戲或者是一種謀生的工具的話,就永遠不可能領會到它真正所包容的內涵和哲理,而要想達到這樣的境界,最起碼的一點就是要去尊重圍棋,無論輸贏,都要努力的去下好每一盤棋,否則的話,不僅僅是侮辱了對手,也是褻瀆了圍棋。”
木森聞言,終於是由衷的笑了,說道:“好好,難爲你還記得這麼清楚。周佳啊,你已經長大了,而且也成功的定段了,這就意味着,你將要離開老師和學校了。同時也意味着,今後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一個人去走,你要做好思想準備,你雖然定了段,但這並不意味着今後就是一馬平川的坦途,所以我希望你,無論在什麼時候,只要你的手中還有棋,就不要忘記了你剛纔所說的那段話,這樣的話,我雖然不敢肯定你一定會成功,但是我確信,你將是一個真正的棋士。”
周佳認真的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了,木老師,您放心,我會記住您今天說的每一個字的。”
木森微微的點點頭,問道:“你入段的消息,你爸爸知道了嗎?”
周佳笑道:“知道了,我前天晚上就打電話告訴我爸了,我爸讓我轉告木老師,他對您的判斷很佩服,我爸還讓我告訴木老師,他買了兩瓶好酒在家等着您。”
木森呵呵笑道:“好好,這酒我是一定要喝的。”
周佳撓了撓頭,說道:“對了,木老師,胡校長他們都回來了,他讓我叫您過去。”
木森說道:“哦,是嗎?你去跟校長說,我有點不舒服,有什麼事呆會再說吧。”
木森等周佳出了門,略微沉思了片刻,然後拿出紙筆給鬍子蘭留了封信,他決定在沒有見到鬍子蘭之前先獨自回到棋校。他之所以不願意現在就和鬍子蘭見面,一來是想讓自己先冷靜冷靜,二來他也知道,今天肯定會有一個慶祝酒會,他怕自己到時候會控制不了情緒,無論如何,木森還是不願意去破壞這種歡慶的氣氛,也儘管這種所謂的歡慶是用虛假和金錢堆砌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