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隆五年孟春,各府各院檐下的燈籠尚未撤離,紅穂飄揚,年關迎新的喜慶氣氛仍存。春冬交替,最是乍暖還寒之際,位於盛京最繁華地段的沈延伯府朱門大敞,被衆女簇擁着的世子夫人蔡氏身披翠紋織錦羽緞斗篷站在門前,正目光焦急地探首緊盯向東處的路口。
蔡媽媽隨侍在旁,撫着對方胳膊安慰道:“夫人莫要着急,六姑娘不會有事的。”
世子夫人心急如焚,緊張着接過話,“怎麼能不着急?芫兒自幼身子就不好,這些年我捧在手心裡疼着寵着,素日連重語都捨不得說她一句,今兒才離了我半日就受了那遭罪。安襄侯府的人是怎麼傳話的?說芫兒的腦袋撞到了櫃角,不但見了血,還不省人事。”
巳初時分,安襄侯府的車架臨門,稱七姑太太接六姑娘沈嘉芫過府,熟知還未過申時,同跟去的婆子就與安家管事回府通報,說六姑娘不小心摔跤將額頭給撞破了。素來嬌生慣養的姑娘受傷,不說府裡各位夫人關心,便是老夫人亦緊張着忙遣了親信葛媽媽過去接孫女回府。
潮溼的寬道上,華蓋錦幔的朱輪馬車在府衛的護送下緩緩駛來,身着翠竹纏枝褙子的婢女們有序地垂首跟在旁邊。伴着眼尖僕婦“來了來了”的聲音,世子夫人就着蔡媽媽的手忙不迭下了臺階,待馬車停穩上前便朝密垂的圓疊福文帷幔喚道:“芫兒,快給娘看看……”
隨着安家僕婦掀簾擺踏凳的動作,自車廂內彎身走出個衣光鮮亮的三旬美婦,薄粉微施的悴容顯着愧疚,雙眸微紅,下車後即朝世子夫人半施了禮,“三嫂,是我沒能照顧好芫姐兒。”嗓音微啞,不難瞧出她內心的自責。
來人是沈老夫人的嫡次女,安襄侯府的繼室夫人。
衆人的視線均投在廂內,同坐車回來的葛媽媽下車行禮後,即吩咐兩個伶俐仔細的嬤嬤將昏迷的六姑娘挪至錦簾小轎中,準備擡入內院。世子夫人早在見着面色蒼白如紙、頭裹白布的女兒時,便慌得跟上前,口中喃喃喊着愛女的名字。
“世子夫人,您別慌,太醫已經瞧過,六姑娘傷勢不重,只因身子太虛引發低燒這纔沒有清醒。至於頭上的傷口,七姑太太已經命人進宮問娘娘討了雪肌膏,定不會留疤。”
沈延伯府和安襄侯府雖都爲簪纓望族,貴勳門第中的翹楚,然安襄侯府因是安太后孃家,故已是盛京名門的表率。沈家乃德隆帝已逝生母沈淑妃的孃家,因安沈早結秦晉,多年來同氣連枝。
葛媽媽話落,望着憂女心切的蔡氏復添道:“六姑娘方回府,老夫人還等着老奴回話。世子夫人,您瞧……”目光不時往安沈氏瞅去。
世子夫人畢竟掌家多年,再擔憂女兒亦不會失了理智。安沈氏過府是客,作爲當家主母自得招呼,當下斂色喚過蔡媽媽,“你帶幾個得力的婢子跟着去清涵院照顧芫姐兒,晚些時候我再過去。”
後者領命,招手喚過兩個俏婢就隨着小轎進府。
世子夫人這才招呼着安沈氏往老夫人的頤壽堂去。
連綿新雨方歇,幽幽小徑上盡是繽紛落英,斜枝上雨露晶瑩,落入水面泛起層層漣漪。清涵院門庭若市,兩株紅梅迎風而展,經雨水滋潤後愈發嬌豔明媚,各房夫人姑娘往來頻繁,攜禮帶藥探望。
彩繡櫻桃的茜紅連珠縑絲帳被金鉤束起,沈嘉芫靜靜躺着,白布包紮的額上不時冒出汗珠,秀眉凝鎖,紅脣微啓無聲。耳旁皆是急切往來的腳步,間或雜着衆女緊張寒暄的聲音,忽近忽遠,只覺得飄渺無影。她腦袋昏眩,眼皮沉重,喉嚨裡又幹又澀,眼前光怪陸離的浮現出各種畫面,不停折磨糾纏,閃躲不開,直讓她難受不安。
近身侍候的蔡媽媽注意到昏睡的人總在不停搖頭,似掙扎似無助,忙伸手喚來旁邊的婢子,吩咐道:“姑娘好似不太對勁,快報了老夫人和夫人去。”
須臾,沈嘉芫只能察覺屋子裡擠滿了人,或是把脈或是喂藥,折騰許久才察覺耳旁清淨。
有溫熱的手掌握住她,憐惜心疼的撫着她的臉龐,“我可憐的芫姐兒,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三嫂,今日是陽哥兒的失誤,過些日子我定帶他過來給芫姐兒道歉。”
最終留下的,除了世子夫人蔡氏,還有安襄侯府的夫人沈氏。
蔡氏坐在牀沿,用帕子抹了抹眼睛,側首輕語道:“本就是芫兒貪玩纔會跟着世子爺外出,說是他不小心推倒的,我思量着可沒這麼簡單。七妹妹,方纔大夫的話你也聽着了,芫兒分明就是被人從右肩推掌,怕是有人故意施害纔沒站穩撞到櫃角。你別介意嫂子說話直接,太醫只看了額頭上的傷,但如果最後弄出什麼內傷可怎麼好?芫兒打小就有不足之症的……”面容悲慼地望向安沈氏。
後者聞言,亦緊張慌亂了起來,上前擠開蔡氏就坐在牀頭,掀開被角似欲檢查,“芫兒、芫兒,你別嚇姑姑。”滿心悔意,見到昏睡中本無反應的人兒似難受地皺了皺眉,當下無措地轉身朝蔡氏看去,“嫂嫂,太醫說只是小傷,不會當真不好吧?”
蔡氏滿臉不確定,悠長嘆息後低語:“七妹妹,尋常人小傷無礙,可芫兒身子虧,你說說……”語氣不見責怪,更多的反是愁苦,搖首憂慮添道:“希望別再發熱纔好。”
安沈氏凝視了沈嘉芫半晌,最後對外喚人便要回安府傳話,稱今夜留宿沈府。
蔡氏忙伸手製止,起身拉過安沈氏即道:“好妹妹,你可是侯府的主母,怎麼能不回去?今日的事牽扯到世子爺,你夾在中間也爲難,此刻不回府去,回頭侯爺問起該怎麼辦?”說着瞟了眼外面天色,勸道:“芫姐兒這也瞧過了,趁着天色尚明,回安襄侯府去吧。”
安沈氏嫁給安襄侯爲繼室夫人,然侯府的世子爺並非她所出的三少爺安沐附,而是原配喬氏所生的大少爺安沐陽。
感受到蔡氏欲扯開自己緊握住侄女手的胳膊,安沈氏容色堅定,拒絕道:“芫姐兒這個模樣,我回去也難安心。嫂嫂不必擔憂,明日趙將軍率軍出征,侯爺今夜定是和同僚徹夜深談的。”
話落,安沈氏明顯感覺到自己握住的小手動了動,忙轉身復坐下,溫柔地喚了幾聲“芫兒”,後者卻仍是雙眼緊閉。失望地再次擡頭,念起事來則開口,“嫂嫂,方纔在頤壽堂我和母親商量過,芫姐兒身邊的人不合適再伺候。”
沈嘉芫身邊的人均是蔡氏安排,此刻聞對方所言,難免微徵,“爲何?”
安沈氏的面上就露出幾分嚴厲,“佟蘭佟蒿這兩個小蹄子侍候不周,若非她們唆使,芫兒能跟着陽哥兒外出?若她們誰能跟着看着,現在也不會是這番局面!”
“七妹,芫兒她心裡有着誰,你我又不是不清楚?”
安沈氏則拒絕果斷,“芫兒是不能跟陽哥兒一起的。”
蔡氏頗心疼女兒,無奈般接道:“我知道,唉……真是造化弄人。”惋惜過後,想着周邊無人,即問起另外的事來,“附哥兒可知曉芫兒出了事,怎麼沒跟着一塊兒過來?”
當年,原世子爺沈祏尚未病故,蔡氏方過門還是三夫人時,同新出嫁的安沈氏關係頗好。兩人同日臨盆,老夫人都說安三少爺與六姑娘有緣,二府早已達成默契,將來定是要親上加親的。熟知,六姑娘歡喜的卻是安襄侯府的世子爺。
“附哥兒被侯爺喊去有些事兒,等明日再過來。”深深再望了眼侄女,安沈氏補充道:“今兒的事,我定會讓陽哥兒來給芫兒賠罪的。”
沈嘉芫意識雖模糊,安沈氏和蔡氏之間的談話卻聽得清晰,安沐陽的人名再次入耳,心底猶似被重物擠壓,窒息緊悶。
暮色四下,清涵院裡燈燭通明,婢女們輪番值夜,不時替六姑娘換着帕子。時過三更,察覺主子額上熱度消退後,茜紅連珠縑絲帳落下,屋裡終得安靜。守夜的婢子撐着胳膊坐在紫木刻祥雲的圓桌前,倦意襲來腦袋不時點着,幾番甦醒,揉了揉眼強作精神,如此反覆。
“啊!”
靜謐的夜空,突然被少女尖銳的喊聲打破。
清涵院衆屋的燈燭復又燃明,主臥裡再次擠滿丫鬟僕婦,羅帳錦被下,六姑娘雙眸睜大地半坐在牀上,目光凝視前方,毫無焦距。
“芫兒、芫兒……”
推拒了特別廂房、宿在清涵院隔間的安沈氏僅披了件外裳便在婢子的攙扶下進屋,直奔牀前摟住空洞無神的侄女,不停喚着對方名字。
沈嘉芫雖然醒着,卻似聽不到周邊動靜,如木偶般坐着了無生氣。
衆人難免焦急,乳孃劉媽媽即唏噓道:“姑娘是不是受了什麼驚嚇,怎麼感覺……”中邪二字強忍在喉嚨口,衆人卻都明瞭話中意思。
安沈氏則繃臉瞪了眼對方,待衆人噤聲後似想起什麼,揮手屏退左右。她面色凝重地望着眼前嬌弱的侄女,“芫兒,你夢魘了,是不是想起白日的事了?”聲音無比細柔,似乎怕驚嚇住了對方,隱約還透着幾分小心。
沈嘉芫的雙瞳無神,尤帶恐懼,搖頭吱唔着就是不語。
見她如此,安沈氏語氣鄭重且肯定,“芫兒,聽姑姑說,她不是你殺死的。她的死跟你無關,別害怕,千萬別怕……”緊緊地將她摟在懷中,似要撫平對方心底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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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女主沈嘉芫[y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