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凱峰簡略打量着這個富饒的新城,發現其完全位於滿清遷界禁海之外的區域,在這種地方別說買賣置業,除了官家、軍卒,那被發現就是一律斬首的,要知道,在遷界禁海的過程中,最常見的方式便是派遣兵卒在界外巡視,遇人便殺,才讓界外百姓不敢向外的。
可如今這裡卻是出現了一個貿易繁榮的商埠,通過運河和官道輻射周邊,想來沒有衙門也是在界外的關係,而馬凱峰所見之處,無論巡檢船隻還是地面治安,全都是穿號坎的綠營兵卒在負責,想來在滿清朝廷,精確說在福臨的地圖上,這個城市和城市中以十萬計數的人都是不存在的吧。
馬凱峰與侯琦是秘密潛入,所以表現的很是低調,船長不知道馬凱峰身份,卻知道侯琦是個有背景的,因此在前面打點,水鳥號一路進入港口內部,巡邏的綠營兵上船檢查了兩次,卻是不管貨物幾何,只是看有沒有藏人,其實藏人也沒有什麼,只要不是大隊人馬就可以,這裡的稅收、檢查都很專業,水鳥號這樣一艘經常來往此地的船,直接收固定的稅款,就可以隨意進入了。
“早些年,這裡亂的很,卻是沒有在綠營相熟的將領,光是出入這碼頭就是遭遇盤剝,這些年好多了,周王兩家和左近的幾個帥爺將爺一起搗鼓出一個管委會,跟朝廷一個樣,比朝廷都好使,稅款、治安、巡邏和打點上邊全都一把抓,聽說和東番那邊也有關係,幫着這裡的商人搞定一切麻煩,如今新城這邊安靖的很,兵痞流氓都不敢在這裡搗亂,不然全砍了腦袋被將爺們向韃子朝廷邀功去了。”船長不無驕傲的說道,馬凱峰卻聽着他嘴裡喊着東番,對北面又叫韃子朝廷,實在是不知他是哪路的,不由的笑了。
實際上這裡的人都是如此,在外海罵滿清,進了港口就罵東番,皆是如此。
膠州新城的碼頭很多,船長讓人操船向裡靠近去,這是馬凱峰的意思,就是想全面看看這港口商埠的規模,結果卻是讓他咋舌,最終船長在一處碼頭靠攏,船長大馬金刀的在船頭一站,對碼頭茅屋下等活計的力巴喊道:“快來扛貨,十五個人,一人一個大子兒,晚餐肉管夠!”
力巴坐在那裡不爲所動,只有一個老成的走過來,打了個千,說道:“這位爺,一個大子兒可找不到人,您這船長可都是實心玩意,累的很呀。”
船長咧嘴一笑,從懷裡抓了一大把銅元,說道:“爺說的是紫樓東番大子兒,可不是制錢兒!”
那老成的傢伙一聽,嘴咧的到了耳朵根,抓起面前的哨子吹了一聲,湊過了幾十個人,見船長手裡的銅元跳躍,個個要求幹活。
“這紫樓和順治錢有什麼區別嗎?”馬凱峰問道,他很清楚,爲了便於交易,合衆國的銅幣有兩種,一種是一分的,也就是一百枚頂一元銀元,而船長手裡的紫樓則是一釐,一千枚當一元,這紫樓是因爲部分用了紫銅,而銅幣北面又是元老院大樓的形象,因爲被叫做紫樓,按理說,紫樓與順治錢是一兌一的。
“這些年,順治錢裡的銅越來越少,鉛越來越多,已經不值錢了,說是一釐,其實一千兩百枚也當不得一兩,滿清以白銀收稅,在收稅時節,老百姓一千五百枚制錢也兌換不到,不如咱合衆國的銅幣,只要到銀行,百分之百能按照法定比例兌換的!
這裡是商埠,流通的自然是硬通貨才行啊!”侯琦解釋道。
船長插了一嘴,說道:“制錢現在就是個屁,現在新城管委會收稅收錢,就認東番錢!”
馬凱峰無奈的笑了笑,登上了碼頭,他現在越來越相信安全局那幫人給元老院的報告了,如今的滿清真的是不行了,對地方的控制力越來越弱,西南的吳三桂形同獨立,王命已不進巴蜀,而各地的軍隊也開始向軍閥化藩鎮化發展,如今的滿清,越來越像南明瞭。
二人一道上岸,出了碼頭便是一個熱鬧的集鎮,腳下的土地明顯是夯土過在用石碾壓過的,兩邊的商戶清一色的鋪子,頗有些類似臺北、香港等大城市,只是賣的都是瓜果蔬菜一類的東西,看新鮮程度,周圍定然是有不少的村落,侯琦說道:“馬長官,您要見的周先生把地兒約到了工坊裡,就在那邊........。”
順着侯琦指的方向看去,在一條小河邊有一個圍牆圍起來的大院子,幾排巨大的廠房橫跨,而一排排的農夫正肩扛手提,大車小車的往裡面運棉包,而在另一個門裡則是碼頭上的力巴在卸貨和裝車,那邊顯得井然有序,這邊確實熱火朝天,這類情形馬凱峰見過,實際上他家在香港也有一家紡織廠,忙碌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
馬凱峰道:“就按你安排的來吧,你這一身明顯是商人,我就當你跟班的就是。”
二人一起進了工廠,門口的人見侯琦一身打扮,忙讓了進去,那人說道:“這位爺面生的很,小人已經讓人叫掌櫃去了,但提醒一句,這裡可不能抽菸打火。”
“自然曉得,你告訴你家掌櫃,侯琦來了,讓你家東主周財主快些來。”侯琦不在乎的說道,二人穿過廠房去了內部的小樓,看到橫跨小河的廠房裡,水力機械正催動着十幾臺機器在告訴運轉,每臺紡織機上都有十幾個梭子在告訴運轉,一根根均勻的棉線繞在上面,形成棉紗,馬凱峰一點也不感覺驚奇,在大本營,比這先進的紡織機他見過很多,據他所知,大本營那邊已經嘗試用蒸汽機作爲驅動動力了。
侯琦卻是嘖嘖稱奇:“呵呵,都換到第三代了,周財主還真有本事。”
進了茶樓,卻是看到七八人在這裡,雖說穿衣打扮是滿清模樣,馬褂在身,但一個個卻沒有豬尾巴,髮式卻是短髮,與陸軍士兵一般,侯琦臉色微變看向馬凱峰,以爲他早安排人在這裡,馬凱峰輕輕搖頭,他沒有安排人,此間是秘密前來,但這羣合衆國的人是什麼情況呢?
“你們怎麼進來了,出去出去,這房間只能是這幾位師傅休息用。”一個夥計連忙進來趕人,馬凱峰卻是看到那些所謂的師傅面前擺着瓜果,還有滿盆冰塊,倒是愜意的很。
“混賬東西,怎麼能對老夫的貴客如此咆哮,滾一邊去!”一個滿頭大汗的富態中年人出現在了二人面前,正是所謂的周財主,周子生。
周子生連忙賠笑,帶着二人上了二樓,侯琦問道:“周老爺,那是些什麼人,連根辮子都沒有,太扎眼了吧。”
“七爺說的是,哎,青島那邊來的,來調試機械的師傅,哎呀,實在難尋啊,要是剃頭,個個不來,只能是悄咪咪的來,悄咪咪的走,也就這兩天在,不礙事的,外面的工人都不知道,伺候的都是我家的人。”周子生解釋道,他已經看出馬凱峰不煩,讓人上了三杯茶。
侯琦道:“周老爺到底是膽大心細,一如往常呀。”
周子生賠笑道:“七爺這是打我臉了,膽大也不敢用您身上了,當初您大人大量,我是不敢再嘗試第二次了。”
侯琦原本就是一個泥瓦匠,靠着拆膠州城修青島的港務工人宿舍和合衆國搭上關係,登萊撤退之後,很多發達了的本地人都跟着去了海外發展,侯琦卻是篤信青島要塞是不落之地,留了下來,一躍成爲了本地頭面人物,而周子生本是前明的秀才,當地的土紳,歷來壓榨佃農橫行鄉里,侯琦未曾發達之前,除了幹泥瓦匠,農忙時也當麥客幫人割麥,周子生用了他幾次,每次都是剋扣工錢。
但合衆國登陸青島之後,周子生老實很多,但是也聽說合衆國清算士紳,就逃跑了,臨走把家裡的糧食性口全都分給了當地窮苦百姓,去了臨清投奔親戚,那時合衆國橫掃山東,周家在臨清通過運河瞭解了合衆國,又通過分糧食獲得了合衆國這邊的好感,雙方隔着運河對峙的時候,周子生便是遷移回來,恰好遇到侯琦,二人是冰釋前嫌,周子生又好鑽營,同族又有人在滿清朝廷爲官,更是與山東提督高第家結上了親,便是在這裡發展起來,如今成了新城這邊首屈一指的人物,各方面都吃的開。
但周子生是八面玲瓏,通過侯琦向青島要塞溝通消息,促進了本地綠營與青島要塞守軍的‘和平共處’,他還兩面押寶,一面給在京城的族人金錢,讓其升官,一面把自己的子侄秘密送到濟州,參加那裡的合衆國新式科舉。
“過去的事兒,不要提了,這次來是送馬長官過來,周老爺不是一直想要報效新朝,贖清前罪嗎,你爲馬長官做事,不僅贖罪,還能獲得大造化。”侯琦介紹了馬凱峰,道:“這位是合衆國登萊軍事管理委員會特派專員,馬專員。”
“馬長官,終於盼來您了,小老兒一家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合衆國大軍可以登臨膠州,橫掃韃虜了。”周子生握着馬凱峰的手,抹淚說道。
馬凱峰笑了笑,說:“周老爺客氣了,我此行前來是奉了上官差遣,爲膠州新城和運河浮橋而來的,這段時日,請多照顧。”
民族解放計劃的第一步就是登陸山東,橫掃全魯,爲合衆國在北方軍事行動打下基礎,如今的山東清軍尚有六萬餘,其中精銳有山東提督高第的營伍,另外便是三省總督張存仁的幾個標營,以及登萊巡撫侯方域麾下的精兵,合計有四萬精銳,都是張存仁這些年訓練的滿清新軍。
而馬凱峰的目標首先是控制膠萊運河上的浮橋,其次是控制新城,畢竟這個城市擁有十萬以上的人口,能爲剛登陸的主力軍隊提供各類服務和物資,減少後勤壓力。
而這一切的關鍵,需要地頭蛇和綠營將領的配合,一直以來,高第那邊是滴水不漏,安全局也沒有把握,倒是周子生這邊,卻是一直想在合衆國謀出路,得到他的配合,就能穩住新城秩序,還可以藉機試探高第。
周子生與馬凱峰談論了一會,便是明白了馬凱峰的意圖,而周子生顯得過於的激動了,原因很簡單,他一直以來認爲自己最大的價值就是與高第的姻親關係,卻不曾想,合衆國那邊對新城這般看重,而他本身則是本地管委會的最大頭目了。而越聽,周子生越感覺自己的重要,他漸漸明白,合衆國重視高第的那支兵馬,不是想讓其爲我所用,也不是其有多少能耐,而是怕高第搗亂,比如縱兵毀壞新城商埠,燒燬浮橋等。
“馬長官說的這些,小老兒都明白,新城這邊商賈都是對咱合衆國大軍是翹首以盼,可.......。”周子生幹搓着手,緊張的問道:“大家夥兒心裡還是沒底,將來光復了,新朝咋處置我們這些罪人呢?”
侯琦說道:“當初不是說了,送子侄弟兄去濟州參加科舉,做新朝官吏,便是全免你們一家死罪,縱是爲韃虜驅使者也是豁免,如你這等虛與委蛇的商賈,絕不論罪,亦會論功行賞的,你不這是照做了嗎,這些年,本地的這些商賈送到濟州、福州的年輕子弟,怕是沒一千也有八百了吧。”
馬凱峰見周子生似有難言之隱,他說道:“總不能讓元首給你們一人發一塊免死金牌吧。”
周子生連忙搖頭:“不敢不敢,小老兒不敢有那個想法,是.......。”
“你便直說了吧,馬長官哪裡有時間看你扭扭捏捏。”侯琦不悅說道。
周子生心一橫說道:“小人與幾個相熟的,想爲新朝效力的商量過了,覺得以往於民族有罪,實在是過意不去,這些年雖然爲新朝做些事兒,但總歸還是錯事做的多,希望可以用真金白銀報效新朝廷,報效給我們指了康莊大道的元首。”
“你要捐獻銀子,誰也不擋你。”侯琦笑了。
馬凱峰擡起手,示意他不要插科打諢,他說道:“周老先生說的是公債的事情吧。”
侯琦聽了這話,微微一愣,既然笑了:“感情是你小老兒怕合衆國黑了你的錢呀。”
周子生頗爲有些難堪,實際卻是一語中的,他知道,自己的罪免了,但自己的錢這是黑心錢,除了剝削百姓,就是獻媚韃子官宦換來的,如果大軍登陸,徵用釘封下來,他就破產了,與他一般心思的很多,大家想的法子一樣,那就是購買戰爭公債。
把所有的現金買了戰爭公債,受益人寫作自己的兒子,就算自己論死,也能爲後人留下財富,畢竟去了海外的子侄已經是合法公民了,買了公債,無論是合衆國未來搞清算還是滿清贏了後報復,都是不怕的。
說白了,周子生眼裡,公債就是護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