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吉挑了十幾個伶俐的跟着進去,阿林沒在其中,他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楚吃什麼,嘟囔道:“孃的,都殺頭了,還要吃剩飯,也不給老子來點熱乎的肉吃。”
阿林以爲頂多能吃點窩窩頭餿糜子之類的,卻是不想進去的人擡出來十口比磨盤還要大的鐵鍋,裡面的東西還冒着熱氣,鐵鍋直接被架在了外面的火塘裡,肉香從裡面傳來,還有就是一桶白色的湯放在一邊,阿林跑過去,看着鍋裡飄着一層白油,心想至少能喝些肉湯,但拿起勺子的他一攪動,下面全是羊肉,肥瘦相間,那人抓起來就往嘴裡送,燙的哇哇大叫。
烏力吉的手下過來,鞭子抽打之下,纔是穩住了局面,烏力吉大喊:“都來拿筷子和碗,都小心些,誰把碗摔壞了,老子扒了他的狗皮。”
領了碗筷的人坐在了鍋前,加了柴的火塘讓裡面肉和湯翻滾起來,更是讓人垂涎,也顧不得用勺子分,衆人直接用筷子夾肉往嘴裡塞,燙的直哈哈,阿林吃了一陣,說道:“哈哈,想不到我阿林臨死前還能吃一頓這等飯菜,便是下了地獄也是不虧了。”
“阿林大哥常年跟在臺吉身邊,哪裡短過肉食?”一個俘虜說道。
阿林搖搖頭,攪動了一下鍋裡的肉和湯,說道:“肉自然沒少吃,骨頭也沒少啃,但你們可看仔細了,裡面辣椒、花椒、大料都是齊全的,香料更是放了十足的分量,這些玩意就是臺吉也吃不了這般全乎........。”
“阿林大哥,你說爲什麼東番人吃這些好東西?”那人又問。
“我怎麼覺得,這是旁人吃剩下的?方纔我到帳篷裡去取的時候,是三五個鍋折進一個鍋裡才擡出來的。”有人說道。
阿林說:“放屁,吃剩下的怎麼還會剩下這些肉?”
烏力吉不知何時走來,他吸着一根香菸,說道:“這就是軍中弟兄吃剩下的鍋子!”
“那怎麼還剩下這麼些羊肉?”有人問出來。
烏力吉道:“新朝的天兵吃不慣咱們蒙古人的飯菜,他們喜歡吃豬肉、雞肉和牛肉,羊肉偶爾吃還行,多了便嫌腥羶,這鍋子本是燉羊排羊肉加的遼東送來的乾菜,羊排被人吃了,乾菜被挑走,剩下的就只剩下這些肉了。”
說着,烏力吉踢了踢旁邊的水桶:“這裡面是麪湯,面被挑走了,只剩下了湯。可這是最後一頓切刀面了,接下來要換奶糜子,他們就更嫌膩了。”
“真是奇怪了,還有人嫌肉多的?”
“是啊,真是一羣少爺兵。”
一羣人邊吃邊討論,卻見洗碗刷鍋的蒙古婦孺中傳來一陣歡呼,那個一直沒多大興致的伙伕長跑出來,樂顛顛的跑了過去,好像那羣蒙古孩子給他帶來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似的。
“那羣孩子到林子裡搜尋蘑菇菌類,用繩索套野雞,得到的野雞和蘑菇都是給軍中的長官食用的,一隻雞、一斤蘑菇就能換一隻羊。”烏力吉淡淡說道。
一衆俘虜神色完全變了,阿林說道:“我本以爲咱們打不過東番是因爲其火器兇狠,戰馬剽悍,現在看來,人家能讓普通兵卒吃膩了羊肉,足見國力強盛,百姓富足了。”
見阿林輕聲嘆息,衆人也是感慨:“是了,同樣都是戰場殺伐的漢子,怎生我們遇不到那等慷慨仁慈的主子,跟着咱們那些主子吃糠咽菜打了半輩子,到了還是吃着人家東番的肉去死,到不知道誰是敵人,誰是自家了。”
烏力吉抽響了鞭子,說道:“越說越不着調了,吃飽喝足了就站起來跟我來,領工具準備幹活了,莫不是真以爲讓爾等吃飽喝足去殺頭吧。”
“真不殺頭?”阿林站起來,還是不敢信。
烏力吉道:“要殺你早殺了,何必再費這些事兒?”
說罷,一行人連忙吃喝了一陣,跟着烏力吉再到了後勤倉庫,領了鋤頭、鐵鍬來,俘虜手裡有了傢伙事,烏力吉便不那麼靠近,騎馬持弓在旁,驅趕衆人到了巴林橋左近一處山坡,這裡原本就是戰場,也是在這裡,陸軍胸甲騎兵擊破滿洲精銳的,此時的戰場更是泥濘不堪,但樣貌已經大變,遠處的樹林少了一層,而延伸到樹林的是一個個橢圓土丘,衆人瞭然,這定然是一個個的墳包。
“這裡埋了一千多屍體,你們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屍體挖出來,幹活吧。”烏力吉說道。
一羣人不解,但也是聽命做了,地上的墳包不高,用鋤頭扒拉了上面的土就露出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了,有些甚至抓住腿就能直接從裡面拉出來。
“孃的,東番人夠狠的,死也不讓人好死,我聽臺吉說過,把叛徒和敵人的屍體扔在草原上,讓狼吃了,便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也不知道這些死人生前殺了多少東番漢兵,這般恨他們。”一人拉來大車,見已經扒拉出了七八具屍體,屍體上多是刀砍的傷口,嘟囔道。
阿林此時已經用一塊布捂住了口鼻,他說道:“讓狼啃這些屍體倒是不可能,你用腦袋想想,如果讓狼啃,應該讓咱們拉到山裡去,怎麼還往平地拉,那裡人馬如雲,什麼狼敢去那裡吃人?”
“那你說他們要幹啥?”方纔說話那人與阿林一起把死屍扔到車上,問道。
阿林說道:“你看看這些墳包,都是人隨意用木棒石鏟掘了淺坑,把人扔進去,隨意蓋了點浮土的,這可不行,等天暖了,屍體腐爛,雨水沖刷肯定衝出來,弄髒西拉木倫河,你們可能不知道,這條河匯入老哈河,直通遼東的,八成是漢人怕死人引發瘟疫,纔是讓咱們拉到河邊火葬吧。”
“阿林說的有道理,前段時日,咱們在馬廄整日聞到燒火的味道,就是漢人發動老弱把屍體燒了,我聽說,還給屍體發了一個罐子盛放骨灰的,咱們挖的要麼是滿洲兵的屍體,要麼是無人認領的屍體,估摸沒有人管。”
俘虜們把屍體聚了幾個堆,就是有人拉來柴火堆在上面,一股腦燒了起來,而那些拉柴火來的人也是俘虜,卸下柴火後,四處翻檢了一些石塊放在車上,又是拉走了,如此循環不斷。
忙活了一個下午,屍體多半燒完了,而拉柴火的人最後拉來了陶罐,裝了一陣子骨灰,又是拉走了,阿林等則要求在地上挖一個大坑,把剩餘的骨灰扔進去,纔是作罷。天色快要黑頭了,阿林等纔是收工回營。
在烏力吉的要求下,衆人把工具放在車上,列隊回去,朦朧之間,就看到橋頭邊多了一個巨大的帳篷,但細看又不是帳篷,一羣人正把石塊往上面丟砌,而石塊下面分明就是那些盛滿骨灰的陶罐,阿林正猜測這玩意是幹什麼用的,但見看守他們的烏力吉忽然下馬,衝着一隊人馬下跪,周圍蒙古人無論兵丁俘虜還是尋常牧民也是如此,阿林看見那一隊人都是沒有騎馬,衣袍也是格外寬大,寒風吹來,風中夾雜着熟悉的經文聲,阿林終於明白,那是一羣喇嘛。
阿林也是篤信黃教的,此刻也是虔誠下跪,口誦佛號,而聚攏來的人越來越多,鋪滿了整個橋頭,怕不是有上萬人,而圍着石碓轉圈誦經的喇嘛們聲音越來越大,所誦佛號經文也是許多人熟悉的,周圍蒙古人開始跟隨誦讀,聲音齊整,傳遍四野。
到了夜間,儀式也是未曾休止,阿林等人跪在地上,眼瞧着一羣一羣的人前往那石碓前,哪裡的黃袍喇嘛們用堅定悠揚的聲音說着什麼,那些人聽完,有人哭泣有人懺悔,然後再次被帶離,一開始陸軍中的蒙古兵,後來是各部藩兵,接着是蒙古牧民,最後就連俘虜也是成羣結隊的出現,到了天亮的時候,烏力吉站在了衆人面前。
“都起來,聽我說,新朝從佛法昌盛之地爲我等請來了得道高僧,爲活人祈福,爲死人祭奠,我等卑微低賤之人也有幸聆聽佛法,你們隨我一起去浮屠塔前,參拜佛爺,勿要小心謹慎,不可有不恭不敬之語,都跟我來吧。”烏力吉說完,帶隊上前。
浮屠塔下有數十喇嘛,黃色僧帽紅色僧袍,身有寶光,面帶莊嚴,俱是得道高僧的做派,見烏力吉等人跪定,其中一人聲音洪亮的唸誦佛號和經文,講解了一番道理之後,纔是雙手合十說道:“爾等不尊上蒼,南犯漢地,再造仇怨,菩薩纔是降下新朝天兵,假借天兵懲罰爾等,西拉木倫河邊纔有血流四野之災禍,爾等本有極大罪過,本應身死刀矛之下,墮入地獄之中,爲毒蟲蟒蛇所吞噬,該九孔流血,七竅化膿........。”
那喇嘛說的是藏傳佛教教義中,地獄對罪人的懲罰,他聲音洪亮,面帶斥責,所說之話都是大家熟悉的傳說,說的是亦真亦幻,講的是栩栩如生,這些人早已有畏懼之心,聽喇嘛如此說,個個抽泣不止,跪地認罪......。
“.......爾等罪惡,人人該死,然上蒼有好生之德,菩薩亦不忍過多殺戮,親聞天朝新君慈悲,寬恕爾等罪惡,死者已替爾等受罪,生者不該再有邪行,新君慈悲,念爾等有悔過之心,亦不忍死者遭罪,便讓我等建浮屠於戰場,置於舍利於骨盅,超度亡魂,讓其可轉世爲人,脫離地獄萬般苦楚,死者超脫,爾等倖存之人當如何,可知?”喇嘛高聲問道。
一俘虜膝行幾步,懇求道:“求佛爺明示。”
喇嘛說道:“菩薩寬恕爾等,皆因天朝新君之德,爾等日後萬要重新做人,報效新君,不可有悖逆忘恩之舉,永生永世爲新朝順民,纔可在今生享新朝德政,得安樂餘生,將來是死,也是到西天極樂,而非地獄身處,下輩子轉世,亦會有福報........。”
“謹遵法旨......。”一衆俘虜呼天搶地,齊聲高呼。
最後一批宣講完畢,喇嘛們團坐於浮屠之前,齊齊唸誦金剛經,周圍俘虜牧民,也是跟隨唸誦,乃至藩兵歸義也是如此,數十萬人口誦佛號,如一而行,實在震撼。
不遠處一土丘之上,巴特和巴音等諸多蒙古將領誦經完畢,巴特走到李明勳面前,說道:“殿下仁德,天下唯一,我等唯忠心相予,纔可報答萬一。”
“此乃血腥戰場,亦是止戈之地,此番浮屠於此,當建立寺院,恩養佛士,纔可超度亡靈,然,死難有功將士,也必得福報,待佛寺建立,我當安置將士骨灰於此,立下英靈之碑,旌我將士,彰我軍功!”李明勳寶相莊嚴,正聲說道。
衆人謝過,李明勳隨後便是頒發恩賞,莫要說巴林橋一戰有功將士人人得賞金牛羊,就算是普通牧民,也得衣食之賞。
衆人感恩,萬歲之聲很快壓倒了佛號,久久不息。
忙了一個晚上,李明勳回到大帳,許漢風在他身邊,跟隨侍奉,悄悄打量,在帳篷外還是寶相莊嚴,信佛篤定的元首殿下,進了帳篷便是踢掉靴子,扭動脖頸,抱怨起來:“忒也冗長了,累死我了。”
這前後反差讓許漢風無法相信這是一個人,李明勳問:“漢風,我在那土丘上演的好吧。”
“演.......。”許漢風不敢說那句話。
李明勳道:“上位者都是最好的演員,你呀,可學着呢。”
許漢風認真點頭,李明勳又問:“那各部使者都親眼見證了今日之事吧。”
許漢風想了想:“不光見了,他們也去拜佛了,看反饋,應該是影響不小。”
李明勳說道:“既然如此,你便安排他們回去吧,讓他們回去告訴自己的主子,就說只要他們帶所部誠心來投,新朝便承認他們對各部的領主權,以往與滿清媾和之事不再問罪,他們的世職也可得保留。”
“這太寬縱了吧,這幾日您訓示我們所定索丁、索奴、比丁等政策,還未曾達成一致呢。”許漢風說道。
李明勳道:“先抓住牛鼻子,牽到了手,還不是願意怎麼割肉,就怎麼割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