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蘭楨略一擡起眼皮,淺淺的,睫毛在光下竟然是鄭麒以前從未發現過的濃密。
她那個神情,明顯是真的想的。
“不行。”
鄭麒喉嚨動了動,長手一伸,還是下定決心似的把易拉罐撈回自己懷裡:“你忘記你喝酒會變成什麼樣?”
她有點失望,手縮進自己的袖子裡,然後拱一拱面前的塑料袋。然後咕噥了一句:“忘記了。”
鄭麒失笑。
紀蘭楨可能是那種,看起來生人勿近、沉默少言的女孩子,但接觸久了以後會發現,她其實會不自覺地流露出嬌憨的一面。
鄭麒倒以爲那應該是她最本真的一面。
“那我就更不能讓你喝了。”
現在離肖英小院距離不足百米,萬一她真的喝醉了,後面劇情怎麼發展他都想不到。
說不行紀蘭楨外婆和肖英會站在統一戰線對他進行人身譴責。
“哦。”
——等下。
“那你也別喝了。”紀蘭楨有點不服氣,她才喝了兩瓶奶,鄭麒兩大袋塑料袋裡的啤酒是有多少啊。
本來就不對等。
燈光下少女的靨面嬌豔如花朵,向她親近的人慢慢靠攏過去,還帶了點不自覺撒嬌的成分。
鄭麒舉着酒罐在那裡怔住,眼見光下兩人距離越拉越近。
“……我不喝。”他嗓子忽然有點啞了。
“嗯。”
但紀蘭楨看着還是有點坐立難安的樣子。
她扭來扭去,像是學堂裡坐不住的兒童。
“你怎麼了?”鄭麒察覺到這一現象,便問道。
……
“我想上廁所。”紀蘭楨別過頭,臉微紅,沒看鄭麒。
畢竟實打實的兩瓶奶。
空氣凝固了一兩秒。
“你身後,轉個彎就是。”鄭麒在儘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紀蘭楨悶聲不響站起來,鄭麒也起身了。
“你不用陪我了,我知道去。”紀蘭楨以爲他要帶她去,慌忙擺手。
雖然她壓根就不知道。
但現在這情況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不是。”鄭麒甕聲:“我也去趟廁所。”
四目相對,看向彼此是驚訝的目光。紀蘭楨的眼睛又大又亮,鄭麒的眼眸黑如濃墨,他們在對方的眼裡,都清楚地看到了自己。
很青澀的自己。月光如同白銀,似乎把地面澆築了一層霜,那銀光反射回來,襯着耀眼的車燈,讓看見的那個身影,柔和得一塌糊塗。
一圈圈波紋從眼裡盪漾開去,接着是眉毛、臉頰,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
一陣“嘩嘩”的沖水聲,紀蘭楨又藉着霧一般的光線,攏齊了額角的碎毛。待她出來時,鄭麒已經在等着了。
他離燈稍遠,本來是看不清的,然而夜色裡指尖藍幽幽的光點,隨着他轉身極快地劃出一條線,這暴露了他的位置。
紀蘭楨一步步向他走近。她從不知道鄭麒是會抽菸的,雖然有點超出她的認知,但一想,似乎也沒什麼。
因爲他是鄭麒啊。
他們在黑暗裡站了一會兒,彼此有默契地不開口說話。那支菸捻在少年的手裡,只是靜靜地燃着,直到最後一刻的萎靡。
夜空裡是鄭麒微微啞的聲音:“紀蘭楨,之前說過要一起逃,這話還算不算數?”
紀蘭楨沒意料到他爲什麼突然會說這個,微微一愣,旋即點頭。
“我有話要告訴你。你之前從周童童那裡聽過我的故事吧?”
他的家人,或者說他的母親。
母親大概是在鄭麒念高一下還是高二上走的,具體時間他記不清楚了。
只記得大概是個下雨的午後,同學都沉沉昏睡,然後他接到了電話。
特別搞笑的是,這個電話之前打過兩次,他都因爲是陌生來電都當成騷擾電話了。但這次鬼使神差,他接了。
然後就聽到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再然後,他得知了母親去世的消息。
她已經走了快有小半月了,而她的親兒子半月後才知道。
那個男人的聲音很蒼老,語速很慢,一字一頓像是從嘴巴里憋出來的一樣,普通話蹩腳得驚人。
他說:
“你媽媽給你留了點錢。”
母親給鄭麒留了點錢,因爲曉得自己妹妹的脾氣,所以越過她以鄭麒自己的名義給開了個賬戶。
“她……打兩份工,留、你做大學,夠用。”
男人語氣生澀,電流滋滋冒聲響信號很不好,再加上下課了旁邊無端鬧得很。
可是他完全聽懂了。
男人打電話過來就是爲了通知他這件事,然後確定他的地址,把相關存摺以及些瑣碎的物品寄過來。
男人說話間有個小女孩不停地叫着“爸爸爸爸”。
然後兩端都一下靜了。
男人開口,口音濃重:“是你妹妹。”
“嗯。”鄭麒表現淡定,卻一把掛了電話。
然後這個號碼以後再也沒打進來過。
電話結了,鄭麒的腦袋裡想的卻只是男人說的那一件事,讓他只想在那邊嗤笑:
曉得小姨的脾氣,還要把我扔下不管?
再聽到電話那頭有電視機和小孩吵鬧聲,他的思緒抑制不住無端亂飛:
應該過得挺好的吧?
肯定不錯,新丈夫再怎麼樣都比之前的那個好。之前的那個,無業、賭博、出軌,進家門比親見幽靈晃悠的機率還少。
而她還敢再婚,就證明男的不錯。
——肯定不錯,有什麼比沒昧下母親給的錢更有人情味的舉動?
至於最後幾句話,他就當有人說了個不好笑的笑話。
那張存摺在男人確定了地址的幾天後如約寄來,鄭麒在拿到以後就去看了,有十幾萬。
他特地去查了銀行流水,每個月的一號和十五號,是匯錢進銀行的日子。
然後到2016年4月斷了差不多兩個月,又續上了,時間改成一月一存,面額也比之前小,卻都是存錢沒有取款,然後近來,全部斷掉。
他大概能夠推算是什麼情況。
應該是那年的4月份,她診斷出了病情。
鄭麒看完了明細,然後轉身回去又辦了一張卡。
紀蘭楨看濛濛夜色中的他,比她高出一個頭的他,面向她的他,一字一句說着話:
“她留下的那張卡,我現在想留給樂樂。”
一分沒動,他就沒打算留給自己。
樂樂的教育肖英一直沒管過,他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沒辦法受到很好的教育,以後更難走出去。
他不希望他有一天長大會變成自己這樣。他想給他的未來鞏固起一道保障。
至少……在不該想這些的時候,以後的樂樂可以不用去想。
“那你怎麼辦?”
鄭麒望着她,漆黑的眸子望進散碎的星空。
黑夜悄無聲息的籠罩下,他們原本看不見彼此,可隨着男孩一步一步走近,連影子衣服上粘着的碎髮都看得清楚。
很多東西,只匯這成一句話:
“所以我想問問你,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我的未來,你會在嗎?
一時間紀蘭楨的腦子都是蒙的,鄭麒母親、鄭麒繼父、同母異父的妹妹,她腦子裡一下塞了很多混亂的概念。
然後她就聽到了這句話。
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當然算數。”紀蘭楨用力點點頭。
“那好。”
鄭麒的眉頭舒展開。
“我知道你今天找我來是想說什麼事,我沒有怪你,相反,既然結果都是要租出去的,我自然更希望租客人是你。”
他指的是自己的房間即日就變成紀蘭楨的房間的事。
“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要覺得抱歉。我現在的情況不是你造成的。”
況且他已經沒有留戀了。
他頓了頓,有點艱難地往下講:“我說這麼多,就是想告訴你。”
“如果,你會聽到什麼,不論什麼,我都希望你能相信你所見的,堅持你相信的。”
他說着說着,忽然又笑了,是那種帶着點自嘲的笑:
“說了那麼多,我就是希望你能相信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恰好人沒在光影之間,半明半昧,紀蘭楨心跳得不行。
他這是在給自己打預防針嗎?
不過……紀蘭楨以前聽周童童說過,鄭麒媽媽對他不是很好,自從把鄭麒交給自己的妹妹之後,一直再沒回來看過鄭麒。
具體不好到什麼程度,童童沒說,她也沒問。
她想,畢竟是母子,應該也不會有很差的關係。現在看到鄭麒說話的深情一反常態,紀蘭楨更確定是這樣了。
“沒事,你不要比我還難過。”鄭麒太容易看懂她的情緒,伸手揉亂她頭上柔軟的髮絲,順便蓋掉她看向他的關切眼神。
“如果你想說,我會認真聽的。”紀蘭楨告訴他說。
他看着她,沉默着。
胸腔起伏,然而最後少年卻什麼話都沒有。
他似乎習慣了不說,或者,他習慣了短暫的起伏之後,把發生的一點一滴,嚼下去,然後消化掉。這麼一來,其實也沒什麼。
該說什麼?
“啊,另外我還真的想說一件事。”他收回心神,又點燃一支菸,但照樣沒抽。
紀蘭楨在他身後跟隨他的腳步,緩緩繞回剛纔的石桌邊上。冷不丁的光線灼人眼球,她有點不適應,分心去擡手避光:
“什麼?”
“以後我們不能一起吃飯了。”
“嗯。”
這是外婆來了之後她最覺得失落的事情。
“但是,手機。”
他指指紀蘭楨口袋裡露出的一角。手機不知什麼時候要掉下來了。
紀蘭楨把東西塞回袋兜,對鄭麒說的又心領神會:
“這個是跟你要報備的意思嗎?”
“也不是不行。”
他接着又補充一句:“其他的也可以。”
紀蘭楨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把手臂放下,用疑惑的眼神示意鄭麒:你在說什麼?
“早飯、午飯、晚飯,或者除此之外的其他,你們女生不是很喜歡分享嗎?這次可以換我來說,你說,我好好聽着了。”
他之前特地去問過吳定國,胖子給他好好普及了女生的喜好和特性。
紀蘭楨修長的指節隱沒在黃綠色的瓶罐裡,正在把燒紅的一截菸灰磕掉。
“你想聽嗎?”
“只要你想說,我都會好好聽着。”鄭麒也很認真地回答她,那雙漂亮得過分的眼睛,看向她時,明如星星。
“我,雖然早上在家裡吃飯,但還是會去後山走讀。”
紀蘭楨想了想,說。
鄭麒當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早就清楚了她的作息,紀蘭楨每天早上六點二十就會去後山讀書,直至早自習。
“我會按時去的,你安心早讀,如果有想吃的,你發個短信我帶早點給你。”
煙燒完了,留下渣滓和幾近滅掉的火焰。
紀蘭楨默不作聲看着桌面,她的耳朵不聲不響地紅透了,心跳快得有點不正常,不同於剛纔是能辨別的興奮,現在反而是軟綿綿地跳着,她人也像踩在雲裡。
這是屬於兩個人的默契。
鄭麒看她紅的耳朵,看她無措地低下頭、裝模作樣地研究啤酒罐,忍不住想逗逗她:
“紀蘭楨。”
他喊她的名字都足以讓她心跳加速:“什…麼?”
“時間不早了,我們把東西理了,回去吧。”
見她從若有所思的表情,再到顯露出的小小失望。鄭麒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倒是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般快活。
“我送你回去。”
真的就百米,結束的時間在九點左右,他們走得再慢,九點零七分就到了。
肖英的小樓庭院和第三樓都是亮着燈的,風在飄搖,小燈輕輕晃悠,有點古意。
他們兩人還沒走到門口,大門“吱呀”自己就開了。
豁出一道小小口子。
紀蘭楨嚇了一跳,可是面對面沒有人,她再凝神往下一看。
樂樂穿着睡衣正目光炯炯盯着他們。
“樂樂不冷嗎?快點進屋呀。”紀蘭楨看得有些心疼,不光是他的紅鼻頭,連他小腳丫才露在外面呢。
哪曉得樂樂搖搖頭:“不冷。”
繼而他又把目光轉向自家哥哥:“我跟奶奶睡,是奶奶聽到紀姐姐的聲音,喊我纔出來的。因爲我聽見了哥哥的聲音。”
???
明明他們兩個人都沒說話啊。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個場景還是稍微顯得有些尷尬。因爲很像被撞個正着。
然而他們更沒想到的是,樂樂催促道:
“哥哥你快走吧。”
……
鄭麒覺得再怎麼解釋都無濟於事,他冷冷淡淡一嗓子:“我走了。”
但紀蘭楨怎麼總感覺是他在強裝鎮定。
看着鄭麒背影遠了,樂樂這才又神秘地對紀蘭楨開口:“姐姐,我不會把這個事情說出去的。”
“我不反對的。”
紀蘭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