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娘娘正是需要人關切的時候,她反倒頭一句先關切了康熙爺,這怎能不叫人心酸淚流,康熙爺上午好不容易剋制住的情緒這會子又隱隱又崩潰之態,不僅是鼻酸了,連嗓子眼兒都憋的發酸發疼。
“若是孫兒不懂事,皇瑪瑪是不是就能天天敦促孫兒了,若是這能這樣,孫兒寧願長不大。”
康熙爺打小就是個堅毅的性子,也就是他額娘佟佳氏當年沒的時候才見其偶流露些軟弱,而今冷不丁的委委屈屈強忍淚意,還粘人得很,太皇太后心思一動,這便知道自個兒多半是時日無多了。
再一細回想,這纔想起來今兒本是出去同後宮的女眷一道賞花,不該這樣無力地躺在榻上荒廢了好天氣,中間發生了什麼她也記不得了,然不必想也知道是自己的身子出了什麼岔子,將人都嚇得不輕。
太皇太后娘娘不由得輕嘆,看着康熙爺這般作態既是無奈又心疼着:“可你總是要長大的,就像皇瑪瑪,也總有一天要離開你。”
“玄燁,你早就不是叫哀家操心的年紀了,無論是治家還是治國你都沒甚不好的,哀家即便這會子走也沒什麼不放心,只是有些遺憾可惜,亦有些對不住你,偏個在你甚忙碌的時候哀家撐不住了,連累你難過。”
“皇瑪瑪這是什麼話!孫兒就是再忙再累,這天底下就是有再大的事兒也大不過您!您萬不要再說什麼走不走的話了,孫兒當真是受不住,只現在這心口就刀絞般的疼,孫兒離不開您,下頭的孩子們也都離不開您。”
康熙爺落下兩行清淚,原是蹲在他皇瑪瑪跟前兒,這會子直雙膝落地伏在太皇太后娘娘肩膀處落淚,他垮着肩膀,再無一個帝王的冷峻,而像是一個快被人拋棄的孩子。
康熙爺這般一哭,太皇太后娘娘也跟着紅了眼睛,顫巍巍擡着枯瘦的手掌輕輕撫着康熙爺的頭,佟佳氏和玉琭也早經受不住,跪在康熙爺的身後哭腫了眼睛。
好一會子太皇太后娘娘才勉強收住了淚,答應了康熙爺的話。
“好、好,皇瑪瑪不說這話了,皇瑪瑪撐着這把老骨頭能陪咱們玄燁走多遠算多遠,只你也莫要再哭,咱們都快快活活的過日子。”
“噯,孫兒不哭了,孫兒不哭了、、、、、”
康熙爺應着,嘴上說着不哭然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且死死咬着脣掐着手心這才勉強剋制住,玉琭叫人送來熱水給衆人淨手淨面,又吃了熱茶這才緩和了不少情緒。
又着太醫給看了,不過還是那些車軲轆話來回說,太皇太后再明白過不自己的身子情況,故也沒什麼好失望的,只該吃吃該喝喝,叫人放下心來。
康熙爺今兒也什麼也不做了,只好好孝敬着,除了更衣,吃茶用膳捏肩捶背康熙爺都不假他人之手,夜裡也宿在外間侍奉着。
太皇太后娘娘雖是見不得康熙爺這樣辛苦,奈何也見不得康熙爺再做出甚傷心的樣子了,便由着人忙活。
原想着翌日康熙爺總該去忙碌政務,該輪到後宮女眷們陪伴侍疾,誰道康熙爺連上朝也不肯了,只辰時去書房召見了幾位大人說了緊要事,說罷又回來侍奉支應着。
這一堅持就是一兩個月,偶爾下頭的阿哥公主們過來,連給烏庫瑪瑪遞盞茶的機會都沒有,全被康熙爺給包攬了去。
偏他這樣忙碌,瑣碎時也未落下政務,太皇太后娘娘便是想拿國事勸都不成,後想想自己許不知哪一天就一睡不醒了,便也珍惜着同康熙爺同下頭人相處的時間,老太太便也不再將人往外趕了。
這日子好似同往常沒甚不同,每每來人陪着太皇太后娘娘說話閒談時,見娘娘精神狀態尚可,也看不出她已是時日無多了,唯有整日陪伴娘孃的人才知道娘娘的身子日漸不好。
原先一頓還能用一碗香米呢,而今用半碗便覺便不肯動筷子了,娘娘生在科爾沁長在科爾沁,饒是入關多年口味還依舊未改,可眼下身子不濟,脾胃虛弱,已是不能再克化太多葷腥油膩之物,每日只能用些湯湯水水的,倒也算是另類的折磨。
康熙爺和佟佳氏、玉琭幾個日日陪着,每日都能感受到娘娘的生機無可抑制地漸漸消散,這個過程緩慢且叫人痛苦,偏誰也不捨得叫時間過得快些,只這般撐着笑臉陪娘娘熬着。
纔不過到到十月裡,太皇太后娘娘便不能起身了,甚至連翻個身也開始變得艱難,須得叫人時時看顧着,每日睡着的時候多醒着的時候少,整個人也迅速消瘦下來。
太皇太后娘娘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待某一日難得趕着清晨醒來,太皇太后娘娘睜着她那雙蒙了一層翳的眼睛看着透過帷幔照進來的一束光,看着光着飛舞的輕塵,沒由來的感嘆一聲。
“今日當是個難得晴朗又涼爽的天吧?”
十月裡已然有些寒氣了,不過今兒正如太皇太后娘娘所言,是個難得晴朗的天氣,太陽豔豔照着,寒氣都曬暖了,只陰涼處是有些冷的,可即便是這樣的天康熙爺和跟前兒的奴才們也不敢將太皇太后娘娘擡出去曬暖。
娘娘的身子骨弱得很,初秋的時候就受不住風了,開一會兒窗手腳就冰冰涼,半個月前屋裡就燒了地龍和炭盆。
“皇瑪瑪好厲害,不出門便知道今兒是好天兒了,孫兒聽下頭人說花房培育了些木芙蓉開了,這花素來受不得寒,能開到現在也是難得,一會兒孫兒叫人折幾枝來插到瓶子裡,叫您瞧個鮮亮的。”
太皇太后娘娘笑笑,聽康熙爺說起木芙蓉一時覺得自己同這花也差不多了,只能放在屋裡叫人細心呵護着,半點兒風霜也經受不得,然她同這花區別也很大,木芙蓉紮根土地汲取養分,來年還能開得豔豔的,可她還能有來年嗎?
“罷了,花開得好好的就別折了,哀家知道它開得好好的就是了。”
見狀,康熙爺緊忙應下,他不知皇瑪瑪再想什麼,也不敢多問,只順着皇瑪瑪的目光擡頭尋了尋,未見甚異常,好一會兒他才發覺皇瑪瑪是在看那摸不着的光,看光中漂浮的塵土。
康熙爺心中沒由來的一陣慌,只覺皇瑪瑪不知什麼時候就變成這光變成這塵漸漸遠離他了。
祖孫倆久久未言,屋中一時靜謐得厲害,好一會子太皇太后娘娘這纔回神,認真用眼神描摹着玄燁的輪廓。
“玄燁,送哀家回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