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虎丘冬景
隨着王和均的一聲“籲——”,馬車停了下來,小穗那丫頭先下了車,我站在車門旁,往兩旁一瞧,車子轎子早停的滿滿當當,看來趁着日光煦暖,朔風微止的日子來出遊的人還真不少。
“來,快下來吧。”王和均一臉的和煦,殷勤地朝我伸出了手。我剛想把手伸給他,猛想起剛在路上想到的“斷袖”,就不由猶豫了一下,朝小穗看了一眼,那死丫頭正忙着東張西望,估計早忘了我還沒下車。怎麼辦?把手縮回來好像又不禮貌。我臨機一動,大聲說了句:“哎呀,我東西忘車上了。”說完,一轉身,一彎腰又回到了車內,裝模作樣尋了片刻才又出去。這回,那死丫頭終於回過神來了,我朝王和均笑了笑,搭着小穗的手跳下了車來。
“主子,丟什麼了?”我剛站定,小穗就問上了。
我皺眉,白了她一眼,心道:死丫頭,到了好地方就跟丟了魂似的。
“晨曦,東西找到了嗎?”王和均也關切地問我。
我堆上笑臉,掩飾道:“哦,呵呵,是我記錯了,那東西其實就在我兜裡。沒事兒了,咱們走吧。”說完,我一馬當先,朝着被金燦燦的銀杏拱衛着的山門走去。
依着山道而上,我們開始遊覽號稱“吳中第一名勝”的虎丘。
蘇東坡曾說,“到蘇州不遊虎丘誠爲憾事”,此話不假。雖已初冬,但此地的景緻仍然讓人砰然心動,擡眼望去,猶自蔥綠的蒼松翠柏,間或着殷紅的楓葉,又點綴着幾株金黃燦爛的銀杏,真個是色彩繽紛,令人賞心悅目。
虎丘的古蹟確實繁多,每走一步都蘊含着無數的典故,王和均似乎對此相當熟悉,每到一處,他總會滔滔不絕地跟我講景觀背後的故事,看他講得神采飛揚的樣子,我不由覺得驚訝,這麼多故事,他是怎麼把他們全都塞進腦子裡去的?
沿着石階而上,“沙沙”的水聲隨風輕送,一條飛瀑很快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飛瀑之下,赫然是一個水池,池畔若刀劈劍削的巖壁上,有兩個高約數尺的紅字“劍池”。
“這就是你剛剛說的,春秋時吳王闔閭的墓穴和藏劍之冢吧。”望着飛泉冷瀑和巨石疊嶂,我完全被被這劍池所透出的幽邃的神秘感所吸引,早忘了剛上山前的心理障礙,不覺問起了身旁的“活百科全書”王和均。
“沒錯。”王和均指着“劍池”兩個字道,“看到這兩字沒有?傳說這可是大書法家王羲之的手跡,是用兩隻鵝跟王羲之換的。”
“什麼,用鵝換字?這可真新鮮。”我驚訝道。
“嗯,是新鮮,王羲之跟神仙做了個虧本買賣。”王和均笑道,“相傳王羲之很喜歡鵝,善於從鵝的形態上揣摩筆勢。一次,他來虎丘遊玩,發現了一黑一白兩隻鵝,他非常喜歡。於是,有位僧人就跟他說,‘施主,若您能爲貧僧寫下劍池二字,這兩隻鵝就歸你啦’,王羲之一聽,心想,這買賣不錯,於是提筆一揮就把這倆字寫了,結果等他興高采烈準備跟那僧人要鵝的時候,那僧人突然不見了,那兩隻鵝也化作一龍一虎蹲在了山頭,再回頭一看,他自己寫的字倒是已經被刻在了崖壁上。”
“這王羲之可真倒黴,被神仙耍了一回!”我笑了一回,望着有些陰綠的池水,又問道,“這吳王墓裡,是不是真的藏着許多劍?包括干將給他鑄造的那把雌劍?”
“這你倒是真問倒我了,誰也沒進去看過。”王和均挑了挑眉道。
“要是真有劍的話,取出一把來,豈不是價值連成吶!”說到此,我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一把滿是銅綠的古劍,和一堆金元寶。
“哎呀,沒想到你還是個財迷啊!”王和均略帶誇張地將我從頭到腳大量了一遍,戲謔道,“聽說吳王墓裡機關重重,誰敢要進去,估計連劍長什麼樣都沒見到,就變刺蝟了咯!少做白日夢了,傻……傻小子!”
“你才傻大個兒呢!”我拋了個白眼給他,扭身就走。
“往哪兒走啊,這邊!” 王和均卻伸手拉住我,將我拽往另一個方向。“路不熟還亂跑,丟了可怎麼辦!”我試圖掙開他的手,卻反而被他更緊緊地握住,爲了不引起周圍如織遊人的側目,我也只好讓他握着了。不過,老實說,這樣握着的感覺好像也不是很壞,他的手很寬大,從那掌心傳來的暖暖的感覺,竟一直暖到了我的臉頰上。
“這裡就是千人石。”王和均將我帶到了一片平坦的略帶紫色的岩石臺上,手略略放鬆,我忙趁機將我的手抽了出來。王和均回頭問我,“這裡的典故多呀,你要聽可樂的,還是聽悲慘的”
我避開了他的眼神,假裝看四周的風景,道:“隨便吧。”
“那還是說可樂的吧。”王和均又開始掉起了書袋,“這裡其實是士子們經常聚會的場所,據說有一次聚會,一幫士子請了吳梅村執牛耳,可能是跟誰有了齟齬,第二日,他再到這裡的時候,就發現有人在壁上題了一首詩,‘千人石上坐千人,不仕清兮不仕明。只有婁東吳太史,一朝天子兩朝臣’,吳梅村當場被噎得半死。”王和均說着還“呵呵”地笑了幾聲,看來他覺得這個故事真的挺幽默,在我聽來,卻似乎不是那麼好笑,心情反而有點複雜。
吳梅村是大詩人,大文學家,還是前明崇禎年間的會試榜眼!跟錢謙益一樣,當年都是名滿江南的文壇領袖,但都生不逢時,趕上了改朝換代。後來在順治年間,他曾蒙召出仕,做過國子監祭酒。王和均所講故事裡的那首詩,就是諷刺吳梅村在政治上沒有氣節,一身事二主。
“怎麼你好像有些不高興?”王和均笑完了,大概發現他的那個“冷笑話”並沒引起我任何反應,就回頭看了看我。
“沒什麼不高興,就是覺得你剛纔的笑話沒什麼笑點。”我有些感慨地道,“吳梅村是個大詩人,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妙筆生花,寫寫詩詞,兵荒馬亂的年月,他根本無力掌控他自己的命運,是個可憐人。何必這麼諷刺人呢?”
王和均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半晌才道:“晨曦,我發現你真是很特別。”
“有什麼特別?一張嘴,兩隻眼,跟所有人都一樣啊。”我不以爲然地道。
“這件事我也跟其他人說過,但聽完不笑,而且評價說‘可憐’的,你是第一個。”王和均道,“你看事情的角度似乎總跟別人不一樣。”
我笑道:“要這麼說,你也蠻特別的。”
“哦,怎麼說?”王和均眼中閃出非常期待的光芒。
“你……”我本來問“你是不是對大清有什麼意見”,但想想似乎不太妥當,於是換了個說法,“你好像跟一般的文人士子不一樣,不喜歡做官?”
“這也讓你看出來了?” 王和均“呵呵”笑了一聲道:“我此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效仿范蠡,做個陶朱公,將來也帶着我的‘西施’泛舟五湖!你呢?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我望着好奇的王和均,一時間竟答不上來。
將來的打算?這個我真沒仔細想過,當下只想“安安穩穩當米蟲”,但看來也不是非常安穩,各種各樣的狀況接踵而來,搞得我窮於應付。“將來”對我而言,是一件多麼深奧的事情啊!
於是我決定顧左右而言他,往四周看了看,忽看到不遠處有一塊長條形長得像枕頭的巨石,便指着道,“你看,那塊石頭真特別,好像一個枕頭!”說着,我便徑直朝那塊巨石走過去,伸手摸了摸,手感挺不錯,很光滑,躺上去睡覺應該也不錯。
“這塊石頭就叫‘枕石’。”王和均也跟了上來,問道,“知道唐伯虎唐寅嗎?”
“這誰不知道,大畫家,六如居士,桃花庵主啊!”
“《唐伯虎點秋香》裡,秋香對唐伯虎的第二笑就發生在這塊枕石上。”王和均說着竟一屁股坐到了石頭上。
“哦?”我有點意外,沒想到,這塊不起眼的石頭還跟這個動人到底愛情故事有牽連。
“話說那天秋香陪着華夫人上雲巖禪寺燒香。唐伯虎呢,就像我現在這樣,睡在這石頭上等她們,醒來的時候,正好看見秋香和華夫人下來,這時候,吹來一陣小風,就把唐伯虎的帽子吹落在地,他臨機一動,不去撿帽子,反而這樣,這樣,用頭去拱帽子……”王和均邊說邊比劃着,看得我也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出聲來。那王和均帶上了帽子後,竟然笑着道,“欸,對,對,當時,秋香就像你這樣對着唐伯虎嫣然一笑!這就是二笑啦!”
我止住笑,一擡眼,正碰上王和均兩道灼灼的目光,心頭沒來由地一陣亂跳。恰在這時,忽傳來一陣陣男男女女的驚呼聲:“老大葛!”
“呀,老好看葛!”
“儂快來看,快來看,游過來了,游過來了!”
我轉頭一看,只見右側好像是個池子,一羣人圍在那裡,不時地發出一陣陣驚歎,不知道在看什麼“曠世奇蹟”。
“那是蓮花池,裡頭有放生的鯉魚。”王和均也扭頭看了一眼,跟我道。
“我去瞧瞧!”我撂下這一句,就疾步朝人羣衝過去,身後小穗和王和均大呼小叫地急忙跟了過來。
人可真多啊,我仗着身形還算靈巧,總算從縫隙中擠了進去,站到了岸邊,蓮池內的景色盡收眼底:池中的蓮花早已凋謝,田田的蓮葉底下,成羣紅色的鯉魚游過來游過去,有人撒了些魚餌,更糾集到一羣鯉魚前來搶食,最大的鯉魚看上去幾乎有一米那麼長!
“晨曦,岸邊滑,你當心點兒!”人高馬大的王和均被人羣擋在了外頭,擠不進來,急急地朝我喊話。
“主子,快往裡頭挪挪,您在那兒站着看着怪讓人心慌的!”人實在擁擠,小穗隔着七八個人,遠遠地勸着我。
“哎呀,放心吧,我會小心的!”我口中喊着話,雙眼卻緊緊盯着蓮花池,池中那條最大的鯉魚正在搶食,搖頭擺尾地,憨態可掬!又有魚餌扔進了池中,只見那條魚爲了搶到先機,竟一個縱身躍上了水面,在陽光的照射下,全身閃耀着紅中帶金的光芒,美極了!
“好!”鯉魚的這一精彩的騰空表演,引來了在場所有觀衆的喝彩聲,鼓掌聲,我也情不自禁地成爲他們中的一員。
“勿要擠,勿要擠,擠啥呀,討厭!”身邊的人羣忽然一陣騷動。我正想轉頭瞧瞧情況,不知是誰的胳膊肘推了我一下,再加上這岩石剛濺了些水,有點打滑,我腳下一個沒站穩,整個人頓時朝蓮花池傾去!
“主子!”我聽到小穗和塞圖同時失聲叫喊,那聲音裝滿了恐懼和擔憂。
“嘩啦”,就在墜入水中的一剎那,我很清楚地看到,鯉魚們驚恐萬分地往四下裡逃竄!“咕咚”,我被迫喝了一口水,隨即拼命地掙扎,這水太冷了,味道也不大好!
不知從哪裡突然伸過一雙手從背後抱住了我,我一陣驚恐,難不成“水鬼”來找替死鬼了?掙扎中,我的頭終於露出了水面,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同時也聽到了王和均的聲音:“晨曦,你別怕,快,抓住我!我帶你上岸。”
一片慌亂,一片嘈雜,等我從驚慌失措和糊里糊塗中清醒過來時,我發現我的雙手竟然緊緊地箍着王和均的脖子,而王和均正抱着我急匆匆地不知往哪裡去,小穗和塞圖則在身後緊緊地跟着。
“你……你快放我下來!”我臉上一熱,急忙放開了王和均的脖子,有些惱怒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別鬧,馬上就到。”王和均腳下一刻不停,也根本沒有放我下來的意思。
“快放下,放下!”我開始又踢又捶。
“好好好,放你下來。”王和均貌似是拗不過我,停下了腳步,將我放了下來。
大概是沒從剛纔的驚嚇中完全恢復,我兩腳一沾地,纔剛邁了一步竟就發軟,差點兒跪在了地上,王和均從旁拽住了我,又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道,“你看吧,這會兒你還是乖乖呆着比較好,等恢復了再繼續逞強吧。”
就這樣,王和均抱着我,領着小穗和塞圖,來到一個小院門口,那門人顯然認識王和均,急忙就讓我們進去了,半道里迎上來一位跟王和均年齡相若的男子,一看到我們,嘴巴張成了“o”字形,王和均道:“雨亭,嫂夫人在嗎?”
那被稱作雨亭的男子,這纔回過神來,一迭聲道:“在在在,快進來,快進來!”隨即,將我們引到了一間上懸着“靈澗精舍”牌匾的三開間屋子前,扯開嗓門叫道,“玉娟,一鳴來了!”
“唉!來了!”從裡頭應聲出來一位明豔女子,一看到我們的情形,愣了片刻,立刻將我們迎進了屋內,半開玩笑地道,“喲,一鳴,你這演的是那一出啊?”
“不小心掉進了蓮花池裡。”王和均說着將我放坐在一張椅子上,用袖子抹了把臉,對那位玉娟道,“嫂夫人,她就麻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