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婦,,
從小到大,還從沒被人這般罵過,我怒氣頓生,撫着被撞疼的額頭不客氣地回敬,“哪兒來的瘋狗在這兒亂吠,”擡眼一瞟,“瘋狗”倆字還真歪打正着,方纔呵斥我的那人長得是肥頭大耳,塌鼻寬嘴,配上層層梯田似的下巴,這形象活脫脫一“沙皮狗”啊。【本書由】此刻那張“狗臉”漲得通紅,“狗眼”圓睜,“狗嘴”一張又“狂吠”了一聲:“大膽……”
“你才大膽……”接替小穗陪我出來的侍女——素琴的氣勢絲毫不輸那“沙皮狗”,扶住了我就要呵斥回去。這丫頭是去年剛從內務府挑來的,年方十六,不僅模樣長得周正,幹活兒麻利,還膽大心細,更有幾分聰慧,我挺喜歡她,一直讓小穗帶着她,有意讓她幫小穗分擔一些。此次小穗杖傷較重還未痊癒,我安排她先跟着小十三回京了,這次微服到濟南便換了素琴。這是她頭一回陪同微服出巡,沒什麼經驗,我擔心她說多了出什麼紕漏,便暗暗扯了她一下,示意她冷靜,機靈的素琴覺察到我的小動作,立時住了嘴,這時卻見與我撞了個滿懷的正主、方纔一直沉默的、那“沙皮狗”口中所稱的“江老爺”,竟泛着笑容勸解那“沙皮狗”道:“孟大人息怒,這位……夫人也並非故意,切莫嚇着人家。”
孟老爺?難道這條“沙皮狗”就是濟南府知府孟光宗?我不禁多瞄了他幾眼。都長成這副德行了,估計平常沒少刮民脂民膏。再看他身邊的這位“江老爺”:年約四十上下,脣上留着一撮八字鬍,身着一件褐色綢緞面兒的黑毛皮鑲邊兒坎肩,腳蹬一雙鹿皮靴,頭戴一頂黑毛皮圍邊的瓜皮棉帽,帽上綴着的那塊綠玉是水潤透亮,一看便知其價值不菲,非尋常人家所能戴得起,再看孟光宗對他的那副狗腿樣——估計這位“江老爺”就是傳說中的“大人物”了。
“這位……夫人,”江老爺回過頭關切起我,泛着笑容的雙眸中閃耀的光芒竟有些*,讓人心底不覺生出些厭惡來。“方纔那一撞力道不小,沒傷到你吧?”說着話,他還往我面前挪了幾步,右手往前一伸就要撫上我的臉龐,我一驚,急急後退一步,橫眉冷斥:“幹什麼?”
“哦,”那姓江的訕訕地縮回了手,依然堆笑道,“夫人別誤會,在下只是擔心夫人的傷情,一時竟忘了男女大防,並非有意輕薄,還請夫人原諒。”
素琴毫不客氣地戳穿了他的企圖:“你明明就是故意的,你……”
“素琴,不得無禮。”我出言制止。其實,素琴說的沒錯,姓江的眼中□裸的貪戀之色就說明他是個道貌岸然的登徒子!說實在的,此刻我也想大喝一聲把隱蔽在暗處的侍衛們拉出來,將眼前這廝狠狠教訓一通,但理智卻讓我不得不按下這個衝動,因爲時機未到。
這廝敢稱是“替皇上辦差”,言談舉止如此氣定神閒,當地知府又對他如此恭敬,不像是一般的騙子,或許他背後真有庇護他的那麼一棵“大樹”也未可知
。若果真如此,能給他這麼個膽子到處招搖的,整個朝堂上數來數去也就只有太子胤礽和索額圖了。這樣的話,我可得讓這個姓江的繼續猖狂,還得設法“添點柴,加點火”,讓康師傅透過這姓江的見識一下胤礽和索額圖不爲人知的嘴臉,如此,就算打擊不了胤礽和索額圖的囂張氣焰,至少能減減他們在康師傅心裡的印象分!就算萬一我推測有誤,這人只是一單純的騙子,揭穿了他再讓侍衛教訓他一頓再送官也不遲,與我也沒什麼損失。可現在,我只知他的姓,連名都不知道,更不知他確切的來路,自不能輕舉妄動。班第常叮囑我“小不忍,亂大謀”。爲報大仇,我得沉下心,耐住性子,好好與他們周旋一番,至少得摸清了他叫啥,什麼來路。
“夫人,”姓江的面上含笑,望着我的目光中透着掩飾不住的*,我一陣惡寒,但面上還得平靜無波,冷眼看他的雙脣一張一合。“方纔唐突了夫人,讓夫人受驚,實在罪過,不知夫人能否給在下一個賠罪的機會?”
賠罪就賠罪,還要什麼機會?我未做聲,只用探詢的目光望向姓江的,等待他的解釋。姓江的仍一徑帶笑道:“是這樣,有幾位朋友在樓上擺了桌宴席爲在下接風洗塵,不知夫人能否賞臉赴宴,好讓在下借花獻佛,向夫人鄭重地敬酒賠罪。”
色膽真不小。敬酒賠罪?說得好聽,他這分明是見色起意,想讓我變相地去陪酒!這廝竟不知“色字頭上一把刀”嗎?還是平日裡猖狂慣了,不將這句話放在眼裡?行,今日我便客串一下那把“刀”,送他一程。這麼想着,我便開口道:“江老……哦,對了,還未正式請教您的高姓大名呢。”
姓江的一聽,笑逐顏開我介紹:“哦,在下姓江,單名一個‘潢’。”
“天潢貴胄的‘潢’?”我得確認了一下是哪個字,將來追查起來不會搞錯人。
“正是。”江潢點點頭,立馬隨着我的話頭也問了一句,“在下也還未請教夫人的芳名。”
這搭訕的本領實在高超,不知先前調戲過多少良家婦女了。我還未開言,就聽素琴搶先喝道:“我們家夫人的名諱豈是你能問的?”
是個人都聽得出來,素琴對這廝的態度顯然十分鄙夷,江潢的臉上終於有些掛不住了,站在他身側的孟光宗又出頭了:“大膽,知道你們在跟誰說話嗎?”
天助我也,正尋思着要如何探知這姓江的來路呢,孟光宗倒主動跳出來幫忙了
。
我和素琴皆不言語,只拿眼盯着孟光宗,等着他揭曉答案。那孟光宗用敬畏的目光望了一眼江潢後,一副與有榮焉的口吻向我們宣佈:“江老爺可是皇商,是專爲當今聖上辦事的!他與你們如此說話,已是紆尊降貴!你們居然不知好歹,竟敢大呼小叫的……”
“誒,孟大人,”江潢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呵呵笑着打斷了扮“紅臉”的孟光宗,謙虛道,“皇商又有什麼,不過是能多見幾眼聖顏,多聆聽幾次太子和索相的教誨罷了,也沒你說得那麼了不得!”
我當是什麼人,原來是“皇商”!朝廷和大內所需基本通過戶部和內務府向皇商採買得到,他自稱爲康師傅辦事,倒也勉強可算。只是他說的什麼“多見幾眼聖顏”,完全是瞎扯,恐怕他連康師傅的腿毛都沒見過一根!胤礽的“教誨”,他大概是做夢的時候聽過,至於索額圖,他倒說不定真見過。如今的戶部和內務府基本被索額圖的人把持着,江潢這廝能當上“皇商”,必定要打通索額圖的關節。他方纔這番嘚瑟亮明瞭他的來路,倒給我吃了顆“定心丸”。這隻“蒼蠅”我沒打錯,順着他,我能聞到他背後那兩隻“大老虎”的味道。
江潢說着話還瞄着我和素琴,是在觀察我們倆的表情,我自然得配合他,裝出一副受了驚嚇,帶點誠惶誠恐的樣子道:“沒想到居然撞到了貴人,小女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江老爺,您的賠罪,小女子可不敢領受,多謝您的盛情,家人還在等我,就此告辭。”說着,我領着素琴擡腳便走。
“夫人且慢,”江潢伸手攔住我的去路,“夫人尚未告知在下您的芳名呢!”
“區區賤名,何勞江老爺費心惦記。告辭。”我說着往側旁跨了一步,繞過那廝。沒想到這回他居然未加阻攔,就這樣放我走了,這卻出乎我的意料。
我估摸着以江潢這廝的色膽包天,未達目的是不會放我走的,只要他三番兩次攔着,我便有理由喚出暗衛來揍他,事情一鬧大,康師傅問起緣由,我便告這廝“意圖調戲”,可以想見,老爺子必然震怒,抓了這廝,順藤摸瓜查到索額圖頭上去是順理成章,燒到胤礽那裡雖有困難,但也不是沒可能。現在他就這麼讓我走了,倒讓我沒了大鬧的理由。前行了幾步,我回頭望了一眼,只見江潢那廝還站在那兒笑意盈盈地目送着我。我的目光與他輕輕一觸時,趕緊扭回頭來,在素琴的陪伴下,快步趕回了大堂。
“怎的去了這大半天?”纔剛坐下,我就迎來了康師傅的質問,他老人家的口氣頗有些不悅。
“人生三急嘛,又沒去幹別的!嘿嘿……”我朝康師傅微微一笑,親熱地挽住他的胳膊,湊近他耳畔神秘兮兮道,“爹,你猜我剛剛撞見誰啦?”
康師傅的神色頓時柔和了許多,順着我的話頭問:“誰呀?”
“大人物啊
!”我掃了一圈在座的各位,嘻嘻笑道道,“就是把咱們都趕下樓來的‘大人物’,你們剛剛也看見了是不是?可是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妖怪,對不對?”
胤禛和李光地聞言都忍不住“噗嗤”了一聲,不知就裡的碧蓮則瞪大了眼睛,連聲央求道:“妖怪?大姑姑,妖怪在哪兒?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蓮兒乖,等有機會一定帶你去,啊!”我安撫了一句碧蓮,回頭對康師傅道,“爹,您想不想知道這妖怪的來歷?”
康師傅彎了眉眼,朱脣輕啓:“‘文彩雙鴛鴦墨’歸你了,說吧。”
“嘿嘿嘿,”我抱住康師傅的胳膊,嬌聲道,“知我者,俺爹也!”
“貧嘴的丫頭,”康師傅輕輕叩了一下我的前額,嗔道,“你想要的給你了,我想聽的你還不說?”
“立刻,馬上!”我坐正了身子,故作正經道,“不過,這妖怪的來頭可大了,您聽了可千萬別嚇着啊!”
“姐,你就不能乾脆點兒?”胤禛也忍不住催促了。
“好吧,不賣關子了。你們聽好了啊!”我緩慢又清晰地宣告,“妖怪名喚‘江潢’,是個時常‘面見聖顏’,時常‘聆聽太子和索相教誨’的大皇商!來頭大吧?”
胤禛抿着嘴似笑非笑,不住地點頭配合,碧蓮這傢伙兒卻撇了撇嘴,頗有些喪氣道:“哦,原來是太子養的妖怪啊,那我不看了。”碧蓮這一句天真的童言,卻道出了真相,搞笑的氣氛頓時消散,胤禛略略皺眉警告碧蓮:“小孩子別亂說話。”
康師傅卻摸着碧蓮的腦袋,微微笑道:“不是太子,是別人養的。”
一聽這話就知道,康師傅還是寶貝胤礽,火是燒不到胤礽身上了。正如我犯了錯兒,康師傅認定是我身邊的人沒有盡責一樣,胤礽犯了事兒,康師傅也總認爲是胤礽身邊的人把他帶壞了。像康熙三十六年,也就是康師傅親征噶爾丹大獲全勝那一年,他帶着我們去熱河行宮避暑,明明親眼撞見胤礽抓了一民間女子淫樂,卻還非說胤礽是“聽信匪人之言,素行遂變”,殺了內務府膳房的花喇、額楚、胤礽的哈哈珠子德柱以及茶房的太監首領雅頭以正視聽,胤礽卻還是穩坐太子之位。
也罷,燒不到胤礽能燒到索額圖也行,索額圖若能倒下,相當於砍掉了太子的一隻胳膊,今後他橫行便少了依仗,想到這兒,我便以開玩笑的口吻扇了扇風:“是呀是啊,妖怪不是太子養的,是太子的叔姥爺養的喲。他養了好多好多喲,蓮兒你要是想要,改天讓你爺爺去跟他要一隻!”康師傅淡淡的眼風掃了過來,那是嫌我話多了,反正煽風點火的目的已然達到,我便朝他吐了吐舌頭,捧了茶碗,低眉斂目地喝茶。
“諸位,打擾了!”我纔剛剛小啜了兩口,孟光宗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屏風前
。所有人的眼中都盛滿了疑惑,對這位不速之客的出現深感意外。這傢伙不是跟在江潢屁股後頭當狗腿嗎?跑到這兒來做什麼?我正在心裡嘀咕着,卻見那孟光宗掃了一圈,目光停留在李光地身上時似乎吃了一驚,趕了幾步到了李光地面前打了個千道:“卑職濟南知府孟光宗叩見李大人!”
李光地顯然被孟光宗的舉動搞得有些尷尬,破不自在地望了康師傅幾眼,康師傅卻笑着朝他微微點頭,他這才心安理得地打起了官腔讓孟光宗“免禮”,而後問道:“你怎麼認得我?我不記得曾經見過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