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狹路相逢
“晨曦,”朱和均握住我的雙肩,滿目深情,“跟我走吧,天地這麼大,我們找一處世外桃源,遠離塵囂,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不”,我撥開朱和均的手,連連搖頭,“一鳴,我離不開班第和孩子……”
“禧兒,”班第忽然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緊皺着眉頭,半含惱怒道:“孩子都哭半天了,走,快跟我回家!”說着,不由分說拉着我就要走。
“放開她!”朱和均的劍一下抵住班第的脖子。
“不要!”我大叫着推開班第,擋在劍前,朱和均一驚,猛地將劍收回。班第稍一用力,將我圈在懷裡,冷冷望了一眼朱和均,一抹狠厲閃過眼底,朱脣輕啓:“殺!”
話音剛落,五六個侍衛手持鋼刀齊齊插向朱和均,頓時鮮血四濺,我大駭,驚聲尖叫:“一鳴——”
一睜眼,沒有一鳴,更沒有殺戮,只有班第正微微蹙眉望着我,眼中盡是心疼。
“又做惡夢了?”班第先開了口,掏出帕子掩去我額頭的汗水。
“嗯!”我輕輕點頭,往班第懷裡縮了縮,將耳朵在他的胸口,聽着那一聲聲有力的心跳,我的心才漸漸安定下來。類似的夢這陣子做過好幾回了。在夢裡,不是班第殺了朱和均,就是朱和均殺了班第,每次我都在驚叫中醒來。明知是夢,但還是會覺得心頭髮慌發疼。
班第將蓋在我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隨着馬車晃動的節奏輕拍着我的後背,柔聲安慰:“老婆,都過去了,王兄平安回家去了,我們也快到行宮與皇阿瑪團聚了,把那些噩夢都忘了吧!好嗎?”
班第這是以爲我又夢見了逃離噶爾丹大營時的情形,我不能告訴他噩夢的真相,只好編了這樣的謊話搪塞。班第希望我將一切都交給他,不讓我因此勞心費神,我明白他的苦心,也想讓他安心,便順從地迴應了一聲:“好。”可“好”字纔出口,眼眶中就涌出一片溼熱來。
敵營驚魂,失子之痛,塞圖之仇,烏尤枉死,樁樁件件讓我痛入骨髓,只要還活着,我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班第說要讓害我的人付出代價,可這事談何容易?琪琪格或許相對容易對付,但背後的蓉玥還有胤礽呢?想到這裡,就覺得“血債血償”這四個字要實現好似遙遙無期!一股怨氣盤壓在心頭怎樣都揮散不去!
“怎麼了?怎麼又哭了?”班第幫我抹去我腮邊的淚水,輕聲哄着,“乖老婆,快別哭了,是不是肚子又疼了,我幫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哦!”說着話,他果真將手探進了毯子,幫我揉起了肚子,他這一揉,更牽起了我的傷心,淚水洶涌而下,我緊緊抱住班第的脖子,原本哽在喉間的哭聲也壓不住了:“老公,我……我想我們的孩……孩子……”
班第的身子猛地一僵,抱着我的雙臂也一時緊了緊,好一會兒才吻了吻我的臉頰道:“老婆,你相信我,孩子一定會回來的。”
我抽泣道:“都走了……再也,再也不會回來了!”
“會回來的,”班第撫着我的後腦勺,肯定地道,“等你的身子大好了,咱們一起去求佛祖把這個孩子送回到我們身邊。”
“真……真的嗎?”我抽噎着擦了擦眼前的霧氣。
“當然是真的了,”班第掏出帕子,笑着幫我拂去腮邊的淚水,“不要哭了!萬一把身子哭垮了,孩子可真就回不來了!”
我接過帕子,把眼淚鼻涕統統掃淨。佛教中確有輪迴之說,先前雖一直半信半疑,但這會兒我寧可選擇相信。
“這纔是我的乖老婆!”班第一低頭,覆上了我的脣,在舌齒間糾纏良久才放開了我,帶着點意猶未盡道,“老婆,你可知我有多想你嗎”
乍聽這話,我還一愣,但隨即回過味兒來,吸着鼻子裝傻:“白天看着,晚上抱着,一天到晚都在你跟前兒了,還想什麼?”
班第將我牢牢地圈在臂彎,熾熱的目光在我的臉龐逡巡片刻,重重嘆了口氣道:“唉,就是這樣才更想啊!老婆,你要快點好起來!”
我只覺雙頰一陣陣地發燙,忙收回目光,垂了眼簾,將毯子往上拉了拉道:“我……我又有點兒乏了,我再睡會兒,到了叫我啊。”
我話才說完,卻聽得前面傳來“籲”地一聲,車竟然停了,窗簾外傳來多格的聲音:“二爺,到行宮了。”
“知道了。”班第應了一聲,笑呵呵對我道,“老婆,咱們下車咯。”
“這一路上你一直抱着我,該累了,我下來自己走吧。”說着,我抓着毯子,就要跳出班第的懷抱。
“你別動,我不累,”班第一手攫住我,一手用毯子將我從頭到尾包了個嚴嚴實實,“你身子還虛着,不能受涼,還是老老實實呆着,我抱你進去。”
誠如班第所說,這會兒我的身子的確發虛,下地走幾步就覺得雙腿發軟,腰部痠疼,這一路過來,若不是班第充當人肉墊子一直抱着我,只怕我已被顛得暈死過去好幾回了!
班第抱着我下了車,跨進了行宮的大宮門,我扭頭往裡望了一眼,心內竟隱隱有些激動。我回來了!真是九死一生啊!差一點,就真的再也見不到管我至嚴,卻也愛我至深的康師傅了!
聽班第說,自從接到我擅自出宮莫名失蹤的消息之後,康師傅一氣一急就病了,可爲了大局一直秘而不宣,後來,噶爾丹又放出消息說我在他手中,康師傅的病情又更重了一層,近臣勸他迴鑾,他卻堅決不肯,嘴上說是一定要親眼見到噶爾丹敗退纔回,實際上是一直在擔心我的安危。康師傅原有旨意要班第救我出來後立刻帶往行宮的,卻不想我出了那許多狀況,不得已在巴林蒙古調理了幾天,待我稍有好轉再帶我來行宮。
行宮了守衛森嚴,五步一崗,班第緊緊抱着我,腳步堅實。我窩在他的懷裡,望着他那堅毅的臉龐,泛青的下巴,心中不由泛起一陣柔情,腦際劃過一個傻傻的想法:這條路若是沒有盡頭,我便可永遠窩在這個寬厚、溫暖、安心的懷抱裡了。想到這兒,我將頭貼向班第的胸膛,仔細體會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寬厚和堅實。
“怎麼了?”班第覺察到我的小動作,關切道,“又不舒服了嗎?”
“沒,”我擡眼望着他,忽然心中一動,盤繞在心頭卻從未明確吐露的心聲就那樣不受控制地滑脫出口,“班第,我愛你。”
班第腳步一頓,將我往他懷裡摟了摟,低頭在我臉上蹭了蹭,低頭望着我,眼眶微微發紅,卻嘴角含笑道:“老婆,我知道。”
略顯平淡的迴應,卻讓我心內暗暗欣喜。這感覺就像是過了多年的老夫老妻,執手風雨多年,不需華而不實的花前月下,也不需詞藻華麗的山盟海誓,只要最平實的一句話,最微小的一個眼神,都能在彼此心中綻開世間絕無僅有的靈犀之花。
班第噙着笑意又邁開步子,我窩在他的胸膛癡癡地望着再熟悉不過的英俊臉龐,腦海中劃過一行字——歲月靜好,與君同老。
正貪婪地享受着連日來難得的溫馨安寧,一句略顯遲疑的話語飄進耳內:“太子,咱們真就這麼回京?”
略略回頭一瞧,一前一後,一黃一藍兩道身影,雖還隔得有些遠,但那行走的姿勢卻是極熟識的,前面那張狂無忌的是胤礽,後面謹小慎微、亦步亦趨的是胤祉。
“沒聽皇阿瑪說要靜養嗎?咱們總不能違了聖諭吧?”胤礽的迴應也飄了過來,聽那口氣,冠冕堂皇中竟似乎還含了些欣喜?
“乖老婆,快閉上眼睛睡會兒。”班第低低柔柔的嗓音透過胸膛微震着我的耳膜。我知道,他是怕我與胤礽面對面撞見,那些剜心挖肺的回憶又會像潮水般涌來,不如裝睡避過。班第的擔心沒錯,不過,除了揪心的回憶,此刻在我心內燒灼難耐的更有仇恨的火焰。我恨不能現在我目光能化成兩把利劍,一下穿透胤礽的胸膛,用他的命來祭奠我那未能降臨人世的孩兒、枉死的塞圖和烏尤!
可惜,這些目前只能是臆想。胤礽目前是儲君,權勢僅次於康師傅,能動得了他的,也唯有康師傅。在衆多的子女中,康師傅的確偏疼我,但他再疼我,也從未爲了我重罰過胤礽。國事,家事在康師傅那裡分得很清楚。儲君乃是一國之根基,除非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做了對不起天地祖宗之事,不然,康師傅絕不會動胤礽一根毫毛,更何況現在仍處在兩軍對壘之期,他自己御駕親征,胤礽留京監國的另一層用意就是,萬一他自己在前方有個什麼意外,皇太子的胤礽便可登基上位,以防國亂。
是,我是答應過班第,見了胤礽要像從前一樣恭敬,要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可現在我才知道,這做起來得有多難!一會兒真面對面,只怕這怒火會不受控制地噴薄而出!果真那樣,打草驚蛇,大仇更不能得報!罷了,不如聽從班第,暫且眼不見爲淨吧。這樣想着,我便把臉側向了班第的胸膛。
“參見太子殿下,三阿哥!”班第抱着我終於與胤礽面對面了,但因抱着我,他不方便行禮,只略略微彎腰頷首。
“班第啊,”胤礽的情緒似乎正在高揚中,大約是發現了我,又瞬間低了下去,“哦,純禧回來啦?”
“是,”班第的聲音裡微微含笑,“禧兒她身子不適,加上旅途勞累,睡着了,不能給太子行禮,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哦,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胤礽訕訕應着,“快進去吧,皇阿瑪惦記純禧多時了,方纔還跟我提起呢。”
“那奴才先帶禧兒進去。”班第說着抱着我繼續前行,胤礽的聲音叢班第的身後傳過來:“老三,發什麼愣,走啊!”
“是,太子。”胤祉諾諾地應了一聲。
忽然就想起還在上書房時,胤禛和胤祉總跟在我身後,脆生生地叫着“皇姐,皇姐!”,今時今日,已長大的胤祉卻只敢在胤礽身後唯唯諾諾地應一聲“是”,此次我被太子、蓉玥他們陷害,不知他是否知情。一起上書房,一起嬉鬧的日子記憶猶新,可我與他之間的姐弟情分如今在權勢面前卻是一分也不值了。
想到權勢,就不由得想起胤礽何時能倒臺的問題。雖然班第說不會放過他,但若我沒記錯的話,胤礽真正倒黴的那年是康熙四十七年!今年纔是康熙二十九年!要等十八年!漫長的十八年吶!忽然就覺得有些泄氣,不由地嘆了一口氣。班第聞聲低頭望了我一眼,彷彿知道我心中所想,出聲安慰道:“稍安勿躁,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
我抿了嘴,沒應聲,心中卻幽幽嘆道:是啊,報是要報的,可那是十八年後啊!
入了行宮正殿,康師傅確已等候多時,他免了一切繁文縟節,還讓出了溫暖舒適的龍牀給我,召了隨行太醫替我細細檢查、確認我真的只是氣弱體虛,只需安心調養即可痊癒後,那憂心的神色才稍稍放鬆了些,坐在牀前,滿眼慈愛地望着我。
一個多月未見,記憶中永遠精神煥發的康師傅憔悴蒼老了許多,眼角多出許多皺紋,臉色略略有些蒼白,神色看上去很是疲累,鬢角居然還夾雜了幾根白髮。看來這陣子,他被國事、家事煎熬得異常辛苦,一時心疼滿懷,眼中溼熱漸起,開口喚了一聲:“皇阿瑪!”
“哎——”康師傅顫着聲兒應了一句,立馬又偏開頭,迅速伸手抹了一下眼角,一回過頭來,卻朝我綻了一個笑顏,掏出帕子替我擦去眼角的淚水,“你這丫頭,哭什麼呢?剛剛太醫說的沒聽到嗎?這兩個月你都不能哭的,快別哭了,啊!”
“是啊,”一旁的班第也附和勸道,“禧兒,見到皇阿瑪該高興,快別哭了。”
我當然也知道這會兒哭對自個兒身子很不好,可這情緒我實在控制不住。方纔康師傅未開口,我望着他憔悴的身形忍不住心疼,這會兒他這麼一開口安慰,直接引發了我心中暗藏多時的委屈和不甘,眼淚越擦越多,一聲嗚咽也變成了嚎啕大哭。
“你這孩子啊!”康師傅嘆了一聲,將我連着被子一同攬在懷裡,輕輕拍着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皇阿瑪知道你在噶爾丹那兒受了很多委屈,皇阿瑪一定替你報仇,別哭了,我的好禧兒,別哭了!”
“皇阿瑪……”我含恨悲泣,“您的外孫子沒了……沒了啊……還有塞圖……塞圖爲了救我也……也走了啊……”
“我都知道了,知道了……”康師傅聲音也有些哽咽,略略頓了頓,咬牙道,“禧兒啊,你放心,皇阿瑪一定讓噶爾丹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一聽到這四個字,我全身的熱血都忍不住沸騰起來,抓着康師傅的胳膊,仰頭透過迷霧望着康師傅的眼睛激動道:“皇阿瑪,要血債血償的不僅是噶爾丹,還有……”
“皇阿瑪,先讓禧兒擦把臉吧,”?班第說着話,很體貼地將一把熱毛巾遞了過來,“禧兒再這麼哭下去,身子會受不住的。”
“班第說得對,”康師傅將毛巾接過去,親自幫我擦了擦,和顏悅色道,“禧兒啊,乖女兒,聽話,不要再哭了。你放心,你所受的委屈皇阿瑪一定會幫你加倍討回來!目下,你得先把自個兒的身子調理好。你這一路過來舟車勞頓的,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先躺下好好睡一覺。等睡醒了,咱們再好好說說話,啊!”
康師傅說這話就小心翼翼地扶着我重又躺在了牀上,我被擦了一把臉,激動的情緒也被擦掉了不少,理智也回來了。剛纔一激動差點把胤礽、蓉玥、琪琪格給抖出來,好險。先前班第曾跟我說過,這一次他們幾個謀劃得非常周詳,能證明我被陷害的證據被抹煞殆盡,在所有證據都不利於我的情況下,在康師傅面前提起他們幾個,非但不能達到懲治他們幾個的目的,反而可能會產生負面影響,因此,最好的辦法是在康師傅面前隻字不提,班第私下另尋他法,替我出了這口氣。
既然現在康師傅要我休息,那我不如就順水推舟,休息吧。有班第在,我相信,我的委屈,我的冤仇,他都能替我一一報了。
這麼想着,我的目光也不由地轉向了班第,他的脣角揚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眼中盛滿溫暖,朝我微微點了點頭,我不由自主地回了他一個笑容,而後,安心地閉上了眼睛,真正放鬆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