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姑蘇舊故(一)
隔着柳條邊,科爾沁在那頭,我在這頭!
我可真是後知後覺,這已是第二次來盛京,上回來也曾在這城裡逛過兩次,卻壓根兒不知道,原來出了北門,越過這柳條邊兒就是科爾沁左翼後旗的地界!只要往前邁一步,我就投入了傳說中水草肥美的科爾沁草原的懷抱,但這會兒,我不得不抑制住這種衝動,眼睜睜看着着班第和兩位王爺護着端靖長公主的靈柩,漸行漸遠……
“主子,大額駙他們走遠了,咱們回吧。”小穗在耳畔輕聲提醒。
我輕嘆了口氣,悵悵然收回目光,一轉身看見身後穿着朝服的兩列隊伍仍然恭敬地跪送着,尤其是看到跪得離我最近的那位——宜妃的父親,掌盛京關防佐領三官保,心中不由又添了些許煩悶。
原本以爲,這回到了盛京,我可以一個人住在舊宮裡自由自在,誰也管不着,卻不料昨天到了城外,一衆官員列隊相迎時,領頭的三官保卻跟我說,康師傅的聖旨早在前三天就下到了他那兒,我在盛京的吃住行皆由他負責,有任何差池,他們一家將被從重治罪!
康師傅就是思慮周密,我怎麼就是沒想到他在盛京還有這麼一個“老丈人”呢?預想中的?“天高皇帝遠”又打了折扣,身邊安插了這麼個“超級眼線”,估計這會兒康師傅正在乾清宮咧着嘴看着三官保的密摺,知道我已安全抵達盛京,下榻在三官保的宅邸。
鬱悶歸鬱悶,話卻不能不說,尤其是這會兒康師傅不在,在那些官兒的眼裡我就是“天子的代表”,說話還得體,不能失了身份,想到這兒,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板兒,端了端架子,掃了一眼衆人,故作深沉道:“各位大人請起,各自回衙門辦公去吧。”
衆官員磕頭謝恩完畢,肅立兩旁,在三官保和一堆手持各種武器士兵的引導下,在侍衛和護軍的簇擁下,我和小穗一塊兒上了車子,打道回“保”宅。
“主子,咱們真就這麼回去了?”自打上車後,總時不時地將車簾子掀開一條縫往外瞧的小穗心有不甘地問。
“怎麼,你迫不及待想逛街啦?”我笑着反問。
“哪有……”
“得了吧,在我面前少裝蒜。”我一語戳穿了小穗的言不由衷,小穗尷尬地低着頭,兩手不安地絞着帕子,我輕笑一聲,問道,“你剛剛在車窗外都看到了什麼?”
“好多好多店鋪,呃,還有好多好多人。”小穗答得不假思索。
“那些人都在幹什麼?”
小穗眨巴着眼睛,思索了一會兒道:“都在路旁跪着迎候接主子呢。”
“嗯,那就是了。”我點頭,“現在你該知道我爲什麼這會兒要回去了吧?”
小穗微愣了愣,茫茫然地搖頭,道:“奴婢不知道。”
這丫頭的腦子轉得還真不是一般的慢,說得這麼露骨了,她還沒明白!我暗歎了口氣,只好再跟她多費點口舌:“你還記得燕九節那次,我跟着二伯去白雲觀,結果那裡一個香客都沒有的事兒嗎?”
“哦——奴婢知道了!”小穗終於轉過彎兒來了,湊到我身旁,壓低了聲音道,“您是怕三大人也把這街市給清空了!”
“小穗,”我調侃道,“你真是越來越聰明瞭,一點就透哈!”
“謝主子誇獎!”小穗似乎一點兒都沒聽出來我話語中的揶揄,一本正經地跟我道謝,頓了一頓後,跟着又問了一個問題:“那主子,咱們還去逛街嗎?”
“去,當然要去!”我斬釘截鐵地答道,“我這回逛街可是得到御批的!”
“可三大人也是奉旨要保護您的安全,他若清空了街道也是奉旨行事呢!”小穗終於真正地聰明瞭一回,提出了一個比較關鍵的問題。
“說的不錯!所以我得設法讓他不清空,不然逛那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我的話還沒說完,忽聽得車外傳來一陣呼號“冤枉啊,冤枉啊”。跟着康師傅出巡也不是一兩次了,若不是微服私訪,每回總要碰上一兩起攔路叩閽,通常都是一個人,可這回這喊冤聲比較特別,倒像是個多聲部的小組唱,不但男女聲高低聲部全齊,中間竟然還夾雜着嬰兒的哭聲。
車子停了下來,我好奇地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瞧,只見車前齊刷刷地跪了三個人:中間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雙手高舉着一張狀子,他右側跪的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少年,左邊則是一個看上去只在二八年華,卻身背嚎啕大哭嬰兒的少女,幾個兵丁正動手將他們拉走,拉扯間那少年的羊皮襖被扯開了,腰上露出了一圈兒綁着的“竹筒子”,那少年尖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威脅:“走開,走開,不許碰我爹,不許碰我姐,不然……不然把你們全都炸死!”
周圍的人聞言都遽然變色,包括他爹和他姐姐。原本有些擁擠的街道忽然變得寬闊,兩旁跪迎的人羣“呼啦”一下好像都蒸發了,那幾個兵丁早被嚇住,退縮到一旁不敢上前,調轉了馬頭趕回來的三官保面對這種情形,也是面露懼色,束手無策,只會朝兵丁咋呼:“護駕,護駕,快護駕!”
關鍵時刻,真正能護上駕的還得是御前侍衛,不知何時,向來神出鬼沒的管躍出現在了那名少年的身後,那少年似有所發覺纔要回頭,卻在瞬間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管躍卸了那少年身上的炸藥,幾個兵丁才一擁而上,將那少年,老者,和少女一起抓了起來。
一場危機暫時解除,我放下了車簾,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發現額頭上剛剛因爲太緊張冒了汗珠。這叫什麼事兒啊!身綁炸藥攔路叩閽的偏讓咱給碰上了,這裡的民風着實強悍。原本,我還想接了這張有點特別的叩閽狀子,現在我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咱絕不能助長恐怖主義!不然,將來個個叩閽的都在身上綁個炸藥,那得鬧出多少亂子!
車子又繼續移動了,耳畔卻傳來了叩閽的爺仨聲嘶力竭的喊冤聲:“盛京鑲黃旗領催拉格逼死我女兒孟紫嫣和女婿範守成,求公主娘娘爲草民做主,爲草民做主啊……”
“孟紫嫣?這名字怎麼聽上去有點兒耳熟呢?”在車子的一顛一簸中,我在腦海裡開始搜索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但想了半晌卻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看到過,正想放棄,小穗卻說了一句:“主子,那老頭看着挺眼熟的,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是嗎?”我有口無心的敷衍着。
“哦,奴婢想起來了!”?小穗忽然恍然道,“蘇州,對,在蘇州賣唱的那個孟老伯。”
我心不在焉地聽着,猛然間意識到似乎找到了答案,但又不能肯定,便抓着小穗的肩膀追問:?“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遍!”
小穗有點兒懵,吞了一口口水,睜大了眼睛,遲疑着重複了一遍:“奴婢……奴婢是說……說那告狀的老頭有點兒像那時候在蘇州和他女兒一起賣唱的孟老伯。”
“孟老伯……孟紫嫣……”我喃喃地重複了一遍,瞬間,腦子裡的線路似乎全都接通了,塵封的記憶全都涌了回來。
可不是,當年我跟王和均在那個早已想不起名字來的無賴手裡救下的小姑娘也叫孟紫嫣!小穗說那個叩閽的老頭看着有點兒眼熟,說實在的,我也有這種感覺,難道這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
越想好奇心越強,我終於忍不住叫了停車,吩咐塞圖:“去把那位叩閽的老者帶到這兒來,我有話要問他。”
塞圖應聲而去,隔了一會兒,喊冤聲又近在咫尺了:“公主娘娘,拉格逼死我女兒,女婿,求公主娘娘嚴懲惡賊,爲草民做主,爲草民做主啊……
我從簾縫中觀察了一下,只見那位老者跪伏在車轅旁,頭髮已經散亂,腦門上多了幾道鮮紅的傷痕,身上的棉襖也破了好幾道口子,露出來的白花花的棉絮頭在寒風中無助地搖曳,顯然他剛剛被劈頭蓋臉地抽了幾鞭子。可惜的是,我看不到他的臉,而這會兒我也不能像康師傅一樣,大喇喇地掀開棉簾子,還讓人家“擡起頭來”,要不然,光憑記憶,我就能認出眼前這人到底是不是當日在蘇州城碰到的孟老伯。
“塞圖,讓這位老伯咱停喊冤,我有幾句話要問他。”這老者一直不停地喊冤,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我又要保持所謂的“風度”,不能高聲喧嚷,只好讓塞圖代爲轉達。果然,塞圖如洪鐘般的一句“老伯,我們主子有話問你”一出口,那老頭就停了下來,周圍也立時安靜了。
“這位老伯,您是本地人士嗎?”想了無數的導語,最終我還是選擇單刀直入,直戳我關心的核心問題。
“回公主娘娘,”那老者答道,“草民是前幾年跟隨女兒女婿一同移居到奉天府的。”
“那你原籍何處?”。
“原籍蘇州府。”
一聽“蘇州府”,我差點兒就要激動地掀開簾子看個究竟,幸好一道寒風從簾縫中鑽了進來,直撲面門,讓我冷靜下來:自康師傅下了招墾遼東的詔書,這些年自蘇州府到此地民人是成百上千,眼前的也不一定就是那位孟老伯啊!
我重又坐下,整理了思路,繼續發問:“你姓甚名誰?在蘇州府時以何爲業?”
“草民姓孟,名仲奎,原先是個琴師,操琴爲業。”
“哦?”我急忙追問,“操的可是奚琴,也就是二胡?”
“正是……”
我壓住心頭的狂跳,繼續追問:“你是否有個女兒叫孟紫嫣?當日,你與你女兒是否時常在閶門一帶賣唱爲生?”
這一回,孟仲奎的回答不像前幾次那麼及時了,直到塞圖提醒了一句“主子問你話,快回答”,他才如夢初醒般連答了兩句:“正是,正是!”
謎底揭曉了,沒錯,車旁跪着的正是當日在蘇州城,我曾救助過的孟老伯!真沒想到在盛京竟然能遇到來自南方的故人,有緣還真是到哪兒都能相會啊!
我還沒感慨完,孟仲奎又開始喊冤了:“公主娘娘,我女兒和女婿死得冤,殺人兇手卻至今逍遙法外,求公主娘娘爲草民主持公道啊……”
既是故人,他的冤情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只是理之前,我還得先問清楚一件事——他是否已走過了之前的司法程序,不然,我直接插手這事,風吹到了康師傅耳邊,我回去又得捱罵,於是道:“孟仲奎,你要告鑲黃旗領催,應該到奉天府或者盛京將軍衙門去找奉天府尹或者盛京將軍纔是!”
孟仲奎帶着濃重的哭腔,言語中帶着沉沉的憤怒和哀傷,道:“奉天府治不了拉格那混蛋,鑲黃旗佐領三官保是拉格的表姨父,官官相護,所以盛京將軍一味地偏袒拉格,草民是求告無門,不得已才攔了公主娘娘的車駕,求公主娘娘爲草民做主,還我女兒女婿一個公道,也好讓他們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啊!”
沒想到盛京的兩位頂級高官都跟這事兒有關,難怪孟仲奎喊冤都喊到我跟前來了,我想了想,吩咐塞圖:“把孟仲奎父子三人一道帶回去,這件事我要細細問個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黎明前總是最黑暗滴,好在暑假總算就要到來啦~~~
先預祝能享受暑假的各位童鞋暑假快樂~~
天氣熱了,各位注意防暑降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