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頭略微有些煩躁,想了想,叫來一個男子美師,給我颳了個光頭。有些日子了,頭長出來了。
我就坐在山娃的背面,彼此在鏡子裡能看到對方。他看到我光亮的頭,還憨憨的笑了,卻不知兄弟我心裡有點苦澀呢!
有時候吧,我真希望山娃永遠就這樣,憨憨的,樸實無華的,哪怕是不能說話。但我知道,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他終究是會變化的,會真正長大、成熟起來。
我的光頭一出,整個美店也有些驚訝。我並不帥,但確實在鏡子裡看我自己,又經歷了殺戮的洗禮,成熟、冷峻,光頭配上一副挺直的身板,氣場斐然。
山娃理過後,一頭短碎,掩蓋了頭頂的疤處,顯得更帥氣、精神。他微白的臉上有些紅脹脹的,因爲人家美理師一直盯着他看。旁邊也有幾個年輕女顧客在驚歎,說他真帥,可惜背有點駝。
也許吧,在山娃的生命裡,除了苦難的生活之外,也有青春期,但很少有這種被人注視、誇讚的機會,樸實憨厚的他,無所適從,害羞了。而長期的背夫生涯,快毀了他的脊柱了。
美店的老闆娘長得也不錯,居然過來對我和山娃說:“兩位帥哥,你們一個這麼有型有氣質,一個這麼英俊漂亮,要不給你們合個影吧,我們沖洗了作宣傳海報,不收理的錢,還給你們一人二百,怎麼樣?”
老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長得一般,也是附和起來,顯得還是很真誠的。
山娃有點不好意思,但一聽二百塊,居然興奮的對我豎了兩根手指,嘴裡啊啊嗚嗚亂叫,一看就是想答應下來。
我卻淡笑,對老闆娘說:“抱歉了,我們不差那四百塊錢。謝謝你們的服務和手藝,再見!”
說完,我拉起山娃,拿上東西,朝門外走去。
山娃那傢伙,還不時回頭看了看美店,似乎還惦記着那四百塊。沒辦法,他跟我曾經一樣,窮怕了,對錢很敏感,這並不是一種罪過。
美店的老闆和老闆娘還走出店門,似乎在目送我們。可當我坐進停在不遠處車位的寶馬上時,往後視鏡裡一看,這對夫妻倆驚呆了。男人還搖頭感慨,對老婆說什麼,看那口型,應該是在說看人家那車,真的不差錢啊!老闆娘呢,無奈的笑了笑,推了老闆一把,還是好好回去做生意吧!
我開着車,帶山娃回了賓館,直接帶他回了我的單間裡。他習慣和趙伯在一起,所以開房的時候我還是給他們開的標準間。
到了房間裡後,我讓山娃去洗個澡。可他沒住過賓館,我只能跟着進去,教他開冷熱水,調好水溫後,我便出來了,讓他自己洗洗,然後出來換新衣服褲子。
當他洗好了出來,我看他那精瘦的體格子,確實感覺還是挺勻稱的,只可惜七年的背夫生涯,已經毀了他的生長前途了,連背都有些駝。要不然,以楊老二和邱梅貞的遺傳,這小子不高大漂亮纔怪。
我讓他轉過身去,他很聽話,轉過去了。我看到了他的右屁股上,赫然一塊比銅錢還大的紅斑胎記。
事已至此,我還能說什麼呢?坐在軟椅子上,我嘆道:唉,山娃呀,金山呀,你可真是我哥呀!
他不懂我的意思,扭頭過來,衝我傻笑。看着他笑,老子心裡有點難受,說過來吧,把這衣服褲子換上,看合身不。
也許吧,那還算是他人生第一次穿內褲。白色的運動系列上身,變得清爽有型。運動鞋呢,幸好我覺得他長年光腳,前腳掌有點寬,所以買了43碼,還真是合腳。苦命的人吧,個子不高,腳還挺大。
他呢,就知道衝我呵呵傻笑,嘴裡啊啊啊的,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可到最後,他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眼淚不知不覺就下來了。
我在他背後,比他高大多了,輕拍着他的肩膀,說山娃兄弟,別哭了,咱是男人不是,男兒流汗流血不流淚的。
他轉身撲抱着我,如同撲進我的懷裡,哭得個稀里嘩啦,嗷嗷嗚嗚。那一瞬間,他的心裡懷着感激,無限的感激。
我只能讓他哭個痛快,哭過這一次,我希望他能堅強起來。因爲說不定以後會面對許多的事了。
到最後,他放開了我,看到了電臺櫃上面的房客留言筆和紙,於是拿起來,用那一雙粗糙無比的已經粗壯得變形的右手,顫抖的給我寫起字來。
他的手是抖的,但字卻寫得很不錯,方方正正,雖然是有錯別字,但他寫得很認真,有時候還會想一想才寫,結果還寫錯了。
但他在寫,我在看,也看懂了。他說謝謝我幫助他和趙伯,我是他們的大恩人,救苦救難的活佛爺、大菩薩,這一輩子都要謝謝我。
他說從來沒穿過那麼舒服的衣服,那麼舒服的鞋子,背東西上山,鞋子容易爛底子,乾脆不穿了。
他說他和趙伯都被人瞧不起,有時候別人給工錢還要少一塊兩塊的,都不敢問着要,有一年和趙伯過年回綿陽,在火車站還被別人搶了一年的辛苦錢,報j也沒人理。人們都叫他小矮人,黑包子,破爛猴,沒人知道他的姓名,叫他山娃最多的還是趙伯。
他說我和趙伯一樣,都是好人,好人有好報,他沒有本事,他想拜我爲師,求我收他做徒弟,他的命是我撿回來的,他一定好好孝敬我這個師傅,要當佛主當菩薩一樣供着,要當親爹一樣伺候着,他要像我那樣,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能幫上一把力。
他寫得慢,我看得懂,到最後我拍拍他肩膀,說:“山娃兄弟,你說得太重了,你還大我兩歲呢。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互助互愛本來就是應該的,人與人之間也不應該冷漠,不應該以爲自己了不起就欺負別人。我們不招惹誰,過自己的生活,但也不要害怕那些壞人壞事,要勇敢與之作鬥爭。當我們團結起來,強大起來,一切纔會更美好。我會教你本事,但我不是你的師傅,只願意和你做兄弟、朋友。我還有很多兄弟朋友,他們曾經和你一樣,吃過苦,受過罪,但現在跟着我,活得很好,希望你也一樣。”
他點點頭,眼淚差點又出來了,卻堅強的咬了咬牙,忍住了。我很欣慰,說:“不流淚,好樣的。你做背夫太久了,背有些不直,以後記得每天晚上靠牆壁站半個小時,腳後跟、背和後腦勺都貼緊牆壁,身體就會糾正過來,男人就要擡頭挺胸活着。”
他又點點頭,寫道:“冬子哥老官,你直能幹,我要是象你一樣能幹就好了。”
他有錯別字,但我懂,呵呵一笑,拍拍他肩膀,說你一定會的,就這樣吧,我帶你回那邊休息去,你還是和趙伯睡。
他點頭放下筆,去衛生間裡取了換下的舊t恤和短褲。我說這些就不要了,以後會有衣服穿的,你看,這裡不是還有嗎,你得拿過去換洗的。
他搖搖頭,又去拿筆寫:“這是趙嬌姐姐給我賣的衣服,我和趙伯沒有衣服從峨嵋山帶過來,我要把它們流下來做個記……”
他想了又想,實在是想不起紀念的念字怎麼寫了,很無奈的朝我笑了笑。我點點頭,說我懂,趙嬌是誰啊,她對你很好,我也有過一個姐姐,對我很好。
他笑笑,臉上有些紅,寫道:“她是趙伯的大女兒,今年在北京上大學了,她也好能幹。趙伯的二女兒趙美也好能幹,今年上高三了。三女兒趙麗要上高一了。”
我看他表情,心裡淡嘆,又是一個戀姐情結吧?但我點點頭,說趙伯三個女兒都很能幹,你以後也會能幹的,去吧,把衣服保留下來,好好休息。
他很高興,用空的衣服袋子裝上了舊衣服,我陪他回趙伯房裡。趙伯睡得很香,鼾聲挺大。
等山娃睡着了,我纔出來,下樓去。山娃呢,就這樣先,回頭再好好考慮一下。顧成羣和車尾廂裡兩個女人,怎麼着也得收拾一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