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頭看身後,離我幾步遠的一片松柏樹下,站着一個人。
是石剛,我絲毫沒覺察到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乍然之下看到他,我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心裡突然就有了一種重拾希望的感覺。
石剛見我發現他了,邁步朝我走過來,走到墓碑前,他看着墓碑默了幾秒後纔看着我,他講話的聲音帶着凌冽的質感,在安靜的墓園裡帶着些回聲,聽上去有那麼積分不真實。
“沒想到會是這樣……你還好吧。”
我看了眼墓碑,很平靜的回答他,“我不好。”
石剛眼神沉重的盯着我,“我昨天才知道他走了,趕回來就直接來這裡了,沒想到你也在。”
我依舊平靜的回答他,“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本來以爲,撐過十年見不到的日子,我還有機會,可是……”我咧嘴笑起來,“可是這個混蛋,連這十年都不給我,就這麼……”
石剛沒說話,沉默的看着我,我狠狠嚥了下喉嚨,把自己想哭的感覺連着其他要說的話,都嚥了下去。
我不說話,石剛卻有話要說,“我,對不起你們。”他的聲音依舊帶着迴音。
我盯着石剛的眼睛,想從他眼神裡搜尋出我希望看到的痕跡,石剛突然一轉頭避開了我,他繼續說道:“我不該聽他的,不該瞞着你,沒告訴你他手術後的真實狀況,對不起,我應該想辦法讓你們見一面的……”
石剛說完,擡手掩住了自己的臉,蹲在了墓碑前面,我只看得到他肩頭微微抖着,他應該是哭了。
我愣了幾秒後,也蹲到了石剛身邊,我問他,“你什麼意思,你瞞我什麼了,他讓你瞞我什麼?”
石剛把手一下鬆開,擡頭看着井錚的墓碑,“他換了那顆心臟,剩下的時間也……”石剛轉頭看着我,“醫生說,像他這種情況的病人,還沒有人撐過術後五年的,他不讓我告訴你,我不該聽他的……他說,不想你到最後,親眼面對他先走那一天,他想讓你,讓你繼續好好活着。”
我用力抿住嘴脣,把石剛這番話重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我沒覺得更加傷心,反而滿心疑問的看着石剛,“他沒死,對不對?”
石剛的喉結,用力上下滾了一下,他看着我沒出聲。
我心裡的希望一下子就擴大了好幾倍,我伸手一把扯住石剛的胳膊,“你說話啊,他沒死,這裡面根本沒有他的骨灰,是不是?”我迅速扭頭看了眼井錚的墓碑,覺得自己整個人突然就有了活氣。
我覺得,石剛這個不回答的沉默,就是肯定的回答。我恍惚的感覺自己在夢境裡,只好再問一遍,“他還活着,對嗎?”問完了,我下意識用力抓着石剛的胳膊,用力晃了晃。
石剛終於開口,他滿眼同情的看着我,“潘茴,我很想告訴你,你說的沒錯,他還活着,可是……”他擡手指了下墓碑,“他的骨灰,就在這墓碑下面,真的,他真的走了。”
我一下就鬆開抓着石剛的手,眼神怔怔的低頭瞪着腳下的石板路面,幾秒後,我突然就朝蹲在一邊的石剛撲了過去,我揪住他的衣服,不知道自己的情緒是激動還是憤怒,我只知道自己的念頭就是他騙我,還在騙我。
我對着石剛吼起來,“不可能,他要是真的變成骨灰躺在這下面,你給我打開,我要看看,我要親眼看看!”
我說完,像個瘋子似的推到了石剛,趁他還沒爬起來,轉身撲倒墓碑後面,眼神慌亂無章的瞧着墓碑後面的位置,想着要怎麼把這裡打開。
其實這念頭,從吳戈帶我來這裡時心裡就已經有了,只是之前我絕望的默認了井錚犧牲的事實,已經放棄了這個念頭,但是一見到石剛出現,我不知道爲什麼就再次懷疑起來。
石剛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潘茴,你冷靜點,你現在這樣,他在下面看到會多難受,你想過嗎?你以爲他希望這樣嗎,他最怕的就是他走了,你會這樣!”
他說着,擡手拉住我胳膊,我狠狠的把他的手打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墓地,咬着嘴脣不出聲。
這底下,一定是空的,這瘋狂的念頭,我再也壓制不住。
石剛重新抓住我,“你好好想想,要是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問你,你覺得他會捨得你這麼痛苦,捨得你面對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他就不告而別的結局嗎,他那麼愛你!他會這麼做?”
我被他問的,腦子裡轟的一下,那座在心裡被我強制立起來的希望之塔,根基不穩的搖搖欲墜起來,理智在提醒我自己,石剛的話……是對的。
可我不想管對錯,我只想奇蹟眷顧我一次,讓我狠狠地體驗一把什麼叫做失而復得。
我不死心的再次抓住石剛,“他是混蛋,他還少騙我讓我傷心了嗎?所以,這回他也幹得出來的,我跟他這麼久了,沒人比我瞭解他!我知道的,他就是眼皮騙了我一次,就是!”
石剛高大魁梧的身體在我的推搡下幾乎沒怎麼動,他看我的眼神愈發平靜下來,我再次衝着他語無倫次的解釋起來時,才說了幾個字就被他打斷了,“潘茴,我這輩子真心敬佩的人,不多。”
他喉結滾了滾,頓了一秒才接着說,“烈士井錚,算一個!”
我一下僵住了,覺得他說的“烈士井錚”這個稱謂太刺耳了,我受不了,我瞪着他擠出幾個字,“他不是烈士,他沒死。”
“潘茴,你聽懂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聽懂了,別這樣……我和你一樣痛苦,可是真的,他真的不在了。”石剛的聲音,突然就變得蒼老起來。
我的手慢慢鬆開,心裡的希望之塔,倒下去了。
我沒再理石剛,轉身就走回了石板路上,我毫無方向的往前走,墓園這會兒起了霧,我走進霧氣裡,茫然的看着前面停下來,石剛已經從後面追了上來,可他沒直接走上來,停在了我身後。
我半步都走不了了,站在這兒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嘛,我也沒勇氣再回到他的墓碑前面。
過了好半天,石剛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潘茴。”
我沒回頭,也沒聽到石剛別的話,不過他這聲喊倒是讓我重新回過神來,我撐着自己邁腿往前走。
我知道自己該走了,我和他已經說過再見了,我要走了。
眼淚毫無徵兆的突然流了出來,我低頭擦着眼淚,在心裡告訴井錚,我潘茴說話算話,會好好活完這輩子的。
“井錚,你等我。”我擦掉眼淚,一個人離開了墓園。
石剛沒再聯繫我,我開車回了家裡,又是昏天暗地的一頓大睡之後,時間過去了三天。
這期間我一直自己呆着,百里山河沒主動找過我,吳戈應該也還沒回來,他也沒找我,我想他們應該都覺得,讓我徹底自己一個人熬過這段時間是對的。
第四天早上,我和過去每個平常的上班早上一樣,收拾好自己出了家門,我開車去了公司。
我說話算數,要好好的繼續生活下去。
幾天之後,吳戈回到了凜安,他和我見了面,告訴我他已經恢復了警察身份,會留在凜安公安局工作。他沒多問我什麼,只是告訴我如果想找人說話打發時間了,可以隨時喊他。
吳戈似乎改變了不少,我看着他又覺得,也許我過去認識的那個他是一種僞裝的假象吧,真實的他其實是現在這樣,他也許和井錚一樣,爲了某些原因必須要僞裝自己。
這之後,日子似乎比我預想的要快很多回到了常態上,我雖然還是經常會想起井錚,可是想起他沒覺得難過到不行,反而因爲那個跟他的約定,覺得生活還是很有奔頭的。
可是我心裡也再清楚不過,我根本是在自我麻醉的活着,因爲不這樣的話,我怕自己隨時會奔潰掉,再也撐不下去。
日子就這樣,轉眼過去了一年,兩年。
第三年的新年這天,出任務離開好久的吳戈回來了。
我和他還有百里山河約好一起吃飯,下班後我到了約好的地方,往裡走時一眼就看到了章靜。
百里山河和我說了會帶上她,既然她來了那百里山河應該也先到了。我朝餐廳裡走,剛要喊章靜,她卻腳步飛快的朝着餐廳的衛生間走了過去,並沒發現我。
我本來也是進來就想先去下衛生間的,所以就看着章靜的背影,也跟着往同一地方走了過去。
我推門進去時,章靜已經看不到了,我找了隔間也進去。
衛生間這會似乎只有我和章靜兩個人,我剛坐到馬桶上,耳邊忽然就聽到了章靜講電話的聲音。
聲音挺清楚的,不知道章靜在跟什麼人說話,“哎呦,你提前出來啦!我靠,我還在凜安啊!”
我皺了下眉,下意識就覺得,章靜這電話似乎是和她以前的某個朋友講的,隻言片語裡讓我感覺她說的那句提前出來了,指的應該是出獄。
安靜了幾秒後,章靜的聲音又響起來,“你說什麼?你等等,我問你,你說的這個人,叫什麼?”
我不知道爲什麼,聽到這些話,心突然就跟着提了起來。
又過了一秒,我聽到章靜說,“他,他叫……井天揚?你確定!”
我的心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