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傅卿可最見不得這些欺壓百姓之事,這哪是一城之主,分明是土匪做派!突然又覺得這個想法冒犯了主子,他尷尬的咳了兩聲,問道:“大娘,你可知,那城主是仗誰的勢?”

農婦搖搖頭,“我聽孩兒他爹說,城主給外鄉人簽下了死契,哄騙他們修建福壽閣,近來有官差處處抓壯丁呢!”

“莫非……”

農婦咬咬脣,“他們爺倆也簽了死契。”

“那……”傅卿眉頭一皺,“爲何不報官?我聽說,春齊城主公正廉明,還有百裕城主……”

“誰不想報官。”農婦眼泛淚光,“還未等到官府來人,報官的就被城主滅口了。我也想,做夢都想,可我不敢,也不能。只要他們爺倆老實本分,修建完福壽閣,便能解除死契……”

傅卿還想再問,風青看向他,略蹙眉,傅卿垂眸,緘默不言。

這個農婦有問題。風青早就覺得,這屋裡屋外太過乾淨,不管什麼東西都擺的整整齊齊,像是要出遠門。

忽覺眼前一黑,傅卿咚的一聲栽在桌上,風青掐着額,隨後也緩緩趴在桌上。

農婦見了,伸手拍了拍風青的肩,“姑娘……姑娘?”風青紋絲未動。她又拍了拍傅卿,也沒有動靜。

這時,二娃走了過來,他揹着個小小的包袱,與農婦一起將傅卿擡去屋裡後,農婦小聲道:“二娃,咱們趕緊走。”

“阿孃,外面那個姐姐……”

“嘿喲,還管她作甚。走!”農婦說着就吹滅蠟燭,牽着二娃往外走。才至院中,幾個黑衣人從天而降,攔住他們的去路,農婦見了,將二娃護在身後。

爲首的黑衣人冷冷下令:“殺了吧。”

農婦愕然,拉着二娃跪地而泣:“他們就在屋裡!你答應過我,不會……”

“聒噪。”淡淡的聲音從屋裡飄出,黑衣人還沒反應過來,“叮——”細微的聲音擦過他的耳邊,登時身後就有一人倒了下去。

“姑娘!你——”農婦回頭瞧見緩緩走出來的風青,笑得比哭還難看,將二娃抱在懷裡,拍着他的背。

風青繞過農婦:“上不了檯面的臭魚爛蝦,就這麼急着來送死嗎?”

語落,劍已出鞘,直衝黑衣人首領。黑衣人似乎知道她的厲害,護着首領撤退,只這片刻功夫,院裡便又多出兩具屍體。

——

屋裡重新亮堂起來,農婦倒了碗熱水,又將桌上的殘羹收拾了去。二娃坐在一邊,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風青握着的劍,眼神熾熱,風青冰冷的臉上終於帶了點不自然的笑。

“喜歡?”她將劍放到桌上。

“嗯!”二娃絞着手指,“阿孃在酒裡摻了蒙汗藥,姐姐爲何?”他可是看着風青喝了半碗酒的。

風青道:“我不會飲酒,你阿孃卻勸酒三次。飲酒時,你又看了我幾次。這不是明擺着告訴我,酒裡有問題。”她喝下酒後,就用內力逼了出去。她又將劍往他面前推了推,“送你。”

“……啊?謝謝姐姐!”二娃的手頓在半空,又怯怯的收回去,“姐姐沒了劍,如何防身,君子不奪人所好,但……”他又看了一眼,劍鞘鏤花,劍穗上綴着兩顆珠子,看的他着實心動。

風青淡淡道:“劍刃受損,你若不喜,我棄了。”

“喜!甚喜!”二娃連忙抱着劍,笑彎了眉眼。

風青道:“你們原本要逃,想去何地。”

二娃眉眼不擡,笑道:“京城。”

——

傅卿是被東西扎醒的,眼前黑壓壓的,透着點光。手裡冰冰涼涼的,摸着好像還有凹凸不平的刻痕,他動了動,拂開擋在眼前的東西。

天地倏然開闊,他頭還暈着,低頭見手裡捏着風青的劍,便一瞬清醒了。他一瞧,自己正坐在牛車上,身下是稻草,柴火蓋在他身上。

“公子!你醒了!”一聲輕快的呼喊。

他猛然回頭,被陽光刺得眯了眯眼。農婦在趕着牛車,坐在她身邊的小童手裡攥着根樹枝,時不時敲打一下路邊的野草。

風輕雲淡,自在恬然,傅卿以爲他在做夢。

農婦頭未回,道:“姑娘說咱們同路,她騎馬帶着那位公子先走了。”

二娃努努嘴,道:“姐姐明明說的是,這位公子會拖累她。”

拖累……傅卿笑意僵住,果然是,不近人情。

——

案上堆滿書卷,一旁坐着幾個丫頭,正捧着書逐頁翻找。

忽然傳來響門聲,而後門被輕輕推開。王媽領着歲暮南山將飯菜送來,丫頭們聽見動靜,頭也不擡。王媽將飯菜擺上桌後,四下一瞧,“夫人呢?”

在案前謄抄的風竹聽了,道:“去姑爺屋裡了,王媽,坐。”

書卷散落一地,王媽上前撿起,一一擺回案上,她也認識幾個字,笑道:“你們怎的也看起國志來了?”

“閒來無事,尋來瞧瞧。”風竹放下筆,道:“先用飯罷。”

莫微被捆在椅子上,嘴裡塞着布,眼睛也被蒙上,他只能聽到翻箱倒櫃的聲音。

他自始至終一頭霧水,洛韶容悶聲不響進他的屋,這罷了。進來之後閂門關窗,這也罷了。可爲何要將他捆住?她要什麼東西,與他說便是了,何至於此。

翻找許久,洛韶容也沒找到想要的。看來,只能去大理寺了。她走到莫微身側,道:“你與千機樓有來往,對罷。”

莫微微怔,隨即點頭。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洛韶容勾起脣角,坐到他對面,扯下他嘴裡的布,笑道:“我該說你是無知者無畏,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呢?你可知,千機樓是什麼所在。”

“知。”莫微覺得腕上一鬆,便解下矇眼的髮帶,“千機樓,疏影閣,絕情谷。江湖三大禍害,夫人,我說的,可對?”

“喲,你什麼時候對江湖之事感興趣了?”洛韶容瞧着他笑,眼裡一派純良,“聽說,你在查三絕。”

莫微有剎那遲疑,但沒有否認。

“千機樓可不會助人爲樂的,你答應他們什麼了?”

莫微不肯說。

洛韶容冷笑了一聲,“血靈,對罷。”

見他無動於衷,洛韶容笑眯眯的起身,“你不信我,信千機樓,笑話。你可知,你若尋不到血靈,你會有什麼下場?”

莫微當真茫然,他有把握拿到血靈,不過是仗着近水樓臺先得月,若洛韶容察覺到他的意圖,他怕是無論如何都拿不到血靈了。

“千機樓視衆生如草芥,雖然你有王爺撐腰,可在他們眼裡,無異。”洛韶容笑着走遠,“你若執意赴死,我不會阻攔。”

他信不過洛韶容,同樣也信不過千機樓。連他現在的身份地位,什麼都是假的,他活着,就像是一個笑話,他想死,可死之前,他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可他終究還是要去求洛韶容的。

是夜,府裡忽然有了動靜,一片腳步響,往着南院來。

洛韶容睡得淺,聽着外面不對便起來了。只披着斗篷,執一盞燈籠開門出去。

院裡站着許多人,幾個丫鬟提着燈,十來個小廝聚在莫微屋前。洛韶容走近才瞧見,小廝擡着兩個人。

殘月見了她,錯身過來,朝她行禮。“夫人。”

“曉風怎麼了,那是?”

丫鬟齊齊往旁邊退,給她讓路。

殘月道:“那是大理寺少卿,他們受了重傷。”

洛韶容已舉着燈籠看了幾眼,瞧見那鐐銬時,心裡一震,她搭上曉風的手腕,道:“無礙。”

殘月不由鬆口氣,這時,門開了,莫微也只披着斗篷,看着昏迷不醒的曉風,他吼道:“快,擡進去!”

他瞧了一眼洛韶容,心裡有些古怪,“風大,小心染上風寒。”

洛韶容擡步就往他屋裡去,將燈籠往他手裡一塞:“他們腳上的鐐銬出自大理寺,沒有鑰匙,是打不開的。”

只是沒想到,這東西會出現在這兒。

“你有鑰匙?”

“沒有。”

莫微一噎,卻還是掩門。

殘月只能寄希望於夫人,他端來幾盞燭臺,放到書案上,一時明亮許多。

洛韶容看過他們的傷,道:“只是皮外傷,只是……他們還中了毒。”

殘月急道:“求夫人救救曉風!”他與曉風情同手足,曉風一定不能有事。

“莫微,去燒水。”洛韶容見沒有動靜,她擡頭,莫微擺着一張臭臉。殘月連忙道:“我去。”說着就要走。

洛韶容喊住他:“留你還有用。”

一時進退兩難,莫微額角青筋若隱若現,拂袖而去。

洛韶容仔細瞧了瞧鐐銬,她忽然笑了笑,道:“殘月,你如實說,你們是不是去了吳洛山。”

燭火輕輕搖晃,洛韶容罩在陰影裡,只露出一點下巴,她分明在笑,殘月卻覺得有些瘮人。

“是。”

“那……”洛韶容擡眼瞧他,眼底不知是喜是悲,“你還見着什麼人了。”

殘月道:“只有兩個活口,旁的,全死了。”

死了也好。洛韶容腦海裡那個模糊的影子似乎變得清晰了,及腰長髮,一襲素衣,發間戴着朵花,會仰望着璀璨星河,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入朝爲官。

洛韶容只見過他一次,幾年前,在爹爹的墳前。也是這時才知道,她還有個未曾謀面的表弟。

洛思弦在妓館時,名噪四方,其文采過人,且相貌俊美。他還有個妹妹,名喚洛思韻,是妓館的頭牌,卻是個病秧子。好在彈得一手好曲兒,因身子有疾,總帶着些許柔弱之氣,許多達官顯貴便想收她做偏房,卻無一人能得她的芳心。

在洛思弦被人贖身後,洛思韻不知爲何,答應了一個貴家公子,做其妾室。

她本伶人,能有此殊遇,也是她的造化。可她未想過,在妓館遇上的公子,能有幾個是良人呢?

不過是萬花叢中過的浪子罷了,公子的後院妻妾衆多,每日免不了爭風吃醋。她雖清白之身,可出身妓館,能有幾個人看得起她。

既有新歡,公子便忘了舊愛。雖然也偶爾寵愛她,可洛思韻像是看透了紅塵,日漸冷淡。她終是明白,牀/笫/之/歡時的山盟海誓,哪能當真呢。

不過兩年,洛思韻便被公子踢出家門。她沒了去處,幸有兄長掛念她。

洛思弦將妹妹帶回梅嶺鎮,她才知,兄長是有孩子的人了。這時,她也發現,自己居然有了身孕。

她執意留下孩子,洛思弦便也無法。這個決定,終是讓他失去最愛的妹妹。他無暇顧及兩個孩子,只能將孩子送去孃家。

修離很不喜自己的名字。修離,怎樣聽都不太吉利。

直到洛思弦病逝時,修離才從祖母口中得知自己還有個舅舅。祖母帶着他去祭拜舅舅,他在竹林間窺得一抹身影,與他一樣,披着及腰長髮,耳邊簪着一朵素白的花。

這便是阿孃說的那位表弟了?洛韶容打量他幾眼,轉身便走,她並不喜歡錶弟這種弱柳扶風的樣子。

大概是修離不識路,他小跑過去跟着洛韶容。

星辰綴滿夜空,像撲閃着的眼。洛韶容坐在石階上,也沒人來擾她,她一個人抱着膝蓋,眼裡一時模糊一時清晰。

“表……表姐。”

又是那個討厭的聲音,洛韶容不耐煩的回頭,一隻纖瘦的手託着一塊帕子停在她眼前,帕子有些舊,卻很乾淨。洛韶容不接,轉過頭胡亂用袖子擦淚。

修離在她身側坐了下來,他略感緊張,顯得有一絲笨拙:“斯人已逝,節……節哀。”

洛韶容不語,心裡又氣又委屈,忽聽修離道:“你看!”

她果真看了一眼,修離指着天,說道:“逝去的人會化作天上的星辰,守護着地上的親人。我一直相信,阿孃就是我頭頂的某顆星,她一直在保護我。”

“真的嗎?”洛韶容將信將疑。

修離連連點頭:“所以,我要考取功名,阿孃在天上看到了,會很高興的!”

他說這句話時,眸光微亮,恰似星辰。洛韶容忽然覺得,他好像沒那麼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