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曇花釵在層層燭光下,煥發不一樣的光彩。洛韶容瞧着髮釵呆坐許久,只覺眼皮一跳,似乎有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夜稠如水,寒風破窗而入,帶着刺骨的冷意和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洛韶容做了個夢。

少女眸光瀲灩,稚氣未脫的臉上掛着淺淺的笑,她靜得出奇,像是聽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她明知道,故事中那個被交換的女嬰,就是自己。但她臉上沒有一絲異樣的神色,反而滿不在乎沒心沒肺的道:“唉,這些大人太無聊了……爲了所謂的長生不老造就這麼多殺孽。話說,那個被交換的女孩兒怎麼樣了,死了嗎?”

老夫人眼角一抽,沉默良久才道:“後來,那個女孩順利拜師學藝,且——青出於藍勝於藍。”

“哦?”少女眼中閃出一絲特別的微光,像是一團火,驅散黑暗帶來光明,她勾起嘴角,漫不經心道:“這就對了,既然勝於藍,那女孩有沒有殺了她師父?”

老夫人眼角再一抽,怎麼這孩子從小就這麼毒舌呢?她壓着額角,無奈道:“女孩爲何要殺她師父?”

“因爲……唔,容兒困了!”少女打了個哈欠,老夫人微不可聞嘆了口氣,繼而吹滅蠟燭,屋裡立刻被黑暗吞噬。

少女聽到老夫人出門後,眼角無聲劃過一滴淚,落進枕頭裡,融入無邊夜色。

洛韶容難得睡得沉,風竹也沒叫醒她。紅日初升,光芒四射,灑在身上卻覺一絲寒意。

天越來越冷了啊……

莫雨鶴今兒早早的來了,依舊帶着那幾個丫鬟,穿着短裝來了。一眼瞧見訓練場旁多了些東西,十八般兵器應有盡有,寒光凜冽讓人心頭一顫。

青塵神色冷峻,銀冠束髮抱劍立在一旁,筆直的脊樑讓她看起來像一杆久經磨礪的銀槍。

她淡淡瞥了一眼,小聲道:“小姐未醒,小聲點。各自挑件趁手兵器,跟我走。”

莫雨鶴一噎,想說的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經過幾日訓練,丫鬟們大有長進,居然能……勉強拿的起兵器了。

青塵眉頭一挑,瞧着個瘦弱的丫鬟奮力去拔一杆長槍時,她終於扯扯嘴角,“你是不是對趁手這個詞,有什麼誤解。”

那丫鬟泄了氣似的鬆了手,只能換了把還算輕巧的銀劍。

府裡也是從這天開始,發生了件怪事。

洛韶容一天一夜未醒。

起初,風竹只是覺得小姐過於勞累,又是久病未愈,故睡得沉了些。直到過了晌午,小姐仍未醒。

一向早起的小姐,忽然睡了這麼久。風竹便去喊洛韶容,她扶着洛韶容的肩,輕輕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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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成想,洛韶容頭朝裡一側,若不是還有呼吸心跳,與死人無異。

風竹嚇得收回了手,只驚慌了片刻,便又恢復往常的神色。她搭上洛韶容的手腕,脈象很正常。

莫微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守在洛韶容榻邊瞧了片刻,將洛韶容抱起,往外挪了挪,又握住她的手,這時,他才發現不對。

他單獨叫來風竹。

“你摸摸看。”

風竹不解其意,握着小姐的手,一如既往光滑細膩,指腹有幾處薄繭,她茫然看向莫微:“怎麼?”

莫微伸手在覆在洛韶容額上,淡淡道:“體溫。”

一語驚醒夢中人。風竹驚覺,小姐的體溫比平常高出許多,此時屋裡未燃炭,小姐一向手腳冰涼……

也是這時才發現,小姐的氣色好了許多。她只當是補湯的緣故,並未在意。如今一瞧,怕是其中大有文章。

“姑爺,此事莫要聲張。”良久,風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面對不省人事的小姐時會如此冷靜。

暮雲寨近日很安寧,卻更讓人覺得有股懼意在心底紮根。

一連幾天,陷阱裡一個人也沒有,巡夜的人也沒發現異客闖入。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老夫人始終擔心洛韶容,自那日送去糕點後,沒有一點消息傳來——往日洛韶容會每隔三天傳信回來報平安。

在莫微提出尋郎中來瞧時,風竹難得拒絕了他,娃娃臉上已沒有了稚氣。“小姐做事,一向有她的道理。”繼假死丹之事後,風竹也逐漸捉摸不透,她感覺到,小姐一定有事瞞着她。

“嘶……”

榻上的人忽然動了動,風竹眸光一亮,輕喚了幾聲。莫微喜極,握着她的手微微顫抖。

洛韶容緩緩睜眼,榻邊兩個人一副要奔喪的神情,她眉毛一挑:“嗯?”

風竹便將她昏睡一天一夜的事告訴了她,待莫微出去後,風竹壓低聲音道:“鴿子至今未歸。”

她伸個懶腰,脣邊帶着點慵懶的笑意,“有意思。”比她想的,要聰明許多。

“朝廷一向與江湖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有人想坐收漁利。風竹,府裡有比靜寧公主更爲強勁的對手,無論是誰,皆需留意。”

風竹點點頭,洛韶容又握着她的手,在她手裡劃了幾筆。風竹神色一愕。

青塵很納悶,甚至十分懷疑人生。

她忍着要掀桌的衝動,喊了聲停。丫鬟們一臉茫然的看向她,似乎在問“我練的這麼好爲什麼要停”。

莫雨鶴瞧出她眼裡的不屑,鼻尖不由一酸,青塵卻淡淡問了句:“三小姐爲何想要習武?”

爲何要習武?

是爲了她那微不足道的尊嚴吧?

殘陽終於沒於遠山,將軍府裡掌了燈,星星點點,微弱且涼薄。

洛韶容在莫微的溫情注視下,多喝了盞蓮子羹。

他什麼也沒多說,只是笑,見她喝見了底,才與丫鬟們一道撤了。

風竹始終侍立在側,嘴角彎起一抹弧度。門輕輕闔上,將風聲隔絕在外。

洛韶容朝風竹使了個眼色,便捧着熱茶喝了兩口。

——

翌日,天空灰濛濛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府裡異常沉悶,風竹說,靜寧公主的陪嫁丫頭歿了——正是縱火燒西院的那個。

洛韶容抿脣一笑,嫩蔥般的手指輕輕敲打在桌面上,發出悶響,好似一陣鼓點。“下雨了。”

風竹掩了門,將守在屋外的丫頭小廝都喊了進來,一時,衆人圍着火盆而坐,不發一語。

火焰微微跳動,洛韶容讓風竹找出針線來,讓丫頭們繡手帕,她掃了一眼兩個秀氣的小廝,道:“我這兒有封信,送去東街‘洛宅’。”

東街多爲民宅,煙火氣息濃厚,街頭巷尾,吆喝聲此起彼伏。

兩個小廝撐着油紙傘,瞧着紙上幾個飄逸的大字,又擡頭四處看了看,錦衣道:“就是這兒啦!玉食,走。”

玉食輕釦門環,未幾,一個着綠衫的女子開了門,冷冷一掃,便從門後伸出一隻手來。

“信。”她冷冷吐出一個字,如雪落寒潭。

錦衣從懷裡掏出用油紙包着的信,支支吾吾道:“夫人……捎我帶句話。咳……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

一聲淡淡的“嗯”傳到兩人耳朵裡,而後“咚”的一聲,朱門緊閉。

當錦衣玉食委委屈屈訴說完時,風竹笑得樂不可支,洛韶容面色微軟,笑道:“歇息去罷。”

風竹靠着青塵,她擦劍的手一頓,有幾分不悅。

“怪道白叔說你們缺心眼,果然缺心眼。”

青塵收劍,歪頭瞥一眼,冷哼一聲沒再理她。

雨聲漸小,洛韶容推開一扇小窗,寒風撲面而來,檐下仍滴着水,遠山匿在雲霧裡,樹梢的殘葉也盡入泥。

莫微素來不喜雨天,每逢陰雨天氣,腿便會疼痛難忍。

門一開一合,雨後的清新氣息沖淡一室檀香,屋裡的人一驚,進屋的人也一驚。

只見莫微坐在輪椅上,只穿着絲質中衣,露出白皙修長的腿,曉風殘月一左一右,按在莫微的膝蓋上,傳送內力。他面色潮紅,緊閉着眼,領口微微敞開,精緻的鎖骨一覽無餘。

洛韶容拎着個紅漆食盒,愣了半晌,才道:“你……你們……”

曉風殘月長舒一口氣,替他將褲腿放下來,見怪不怪,解釋了兩句便倉促溜走,快到洛韶容只見一道殘影。

洛韶容:……她又不是洪水猛獸,何至於此。

輪椅上的人靜靜躺着,青絲垂在身側,薄脣抿成一條線,眉毛不安的皺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洛韶容將食盒放在圓桌上,打開來,是一碗發黑的湯藥,還冒着熱氣。

他的腿,因她而起。洛韶容順道煎了碗清毒之藥,小心端着,走至莫微身邊,伸出一隻手粗暴的晃醒了他。

莫微渾身一顫,猛然聞到一股腥臭之味,伸手扇了扇,往後縮了縮:“夫人……這是……”

洛韶容淺淺一笑,離他近了些,一手探過他的後頸,將他半摟在懷裡,露出一個自以爲很溫柔實則猙獰的笑容,“良藥苦口。”

“唔!”莫微瞪圓了眼,溫熱且腥臭的湯藥被強灌進去,不知洛韶容使了什麼招數,他渾身癱軟如棉,使不上勁兒,一碗藥見了底,洛韶容才放開他,取帕子替他擦了擦,笑道:“毒有多香,解藥就有多臭。你且忍忍,連服半月,往後便不必忍受蝕骨之痛。”說着,她又取了一顆蜜餞,喂進莫微嘴裡。

舌尖的苦澀化爲蜜餞的清甜,莫微臉色有所緩和。

他默默攏了衣襟,泛白的脣角微微上揚,道了聲謝。

洛韶容盯着他瞧了片刻,雙手搭上他的肩,捏了捏,又捏捏手捏捏腿,在莫微想要逃離時,洛韶容淡淡說了句:“其實,你並不適合習武。”

“我……”

在莫微恨不得鑽進地縫時,洛韶容起身提着食盒走了。出門後,她緊繃的臉上綻出一絲笑意。看得曉風殘月脊背一涼,連忙進屋查看。於是,洛韶容進自家門時,聽到一聲殺豬般的“滾”,耳膜爲之一振。

而後,曉風殘月屁滾尿流的從屋裡擠出來。

他們也不知如何得罪了主子,不就是見他臉上紅的滴血忍不住笑了兩聲嘛,至於罰他們扎一個時辰馬步嗎?兩人哭暈在訓練場。

夤夜,一個黑衣人尋到洛韶容的住處,揭開瓦片往裡扔了把飛刀,而後消失不見。

次日早,洛韶容瞧着裂開的桌子,額頭青筋暴跳,風竹陪笑道:“小姐,看信要緊。”

寒光凜凜的飛刀下,釘着一封信,左上角紮了個洞。洛韶容拔出飛刀,“喀嚓”一聲,桌子一分爲二,翠痕紅袖瞠目結舌。

洛韶容強裝淡定,閱完全篇,笑道:“明月樓的事已了。風竹,記着,見了白衍之,讓他賠張桌子。”

風竹連連點頭,心裡爲白叔默哀片刻。而後帶着兩個丫頭將四分五裂的桌子清理出去。

藏寶閣失竊的消息滿城皆知,各處貼滿懸賞令。風姿秀美的少卿上書奏明此事,皇帝下令徹查,一面打發侍衛、太監去清點寶物。

失竊的東西只一件,是玉王府搜出的贓物,南宮玥盜來的血靈。

皇宮藏寶閣,守衛森嚴。一般人絕不能悄無聲息盜寶。皇帝命少卿着手調查。

洛韶容聽褚緋玉口若懸河,聲情並茂,並沒有太大興趣,半眯着眼懶懶道:“依你所見,何人所爲。”

褚緋玉眸子提溜轉,“有句話叫‘賊喊捉賊’。”

“喲,果然是幾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居然變聰明瞭。”她抱着暖爐,笑意洋洋,斜睨着清秀柔美的褚緋玉。

褚緋玉嘿嘿一笑,這時,外頭一陣腳步響,是雲畫與暮雪。

她倆穿着玫紅棉裙,急急推門進來,一人挎個小籃子,能看到堆起來的幾團紙。

“小姐,你瞧。”雲畫說着,已經將籃子裡的紙團拿出來,風竹拿起一個展開看了幾眼,目光停留在賞金上,噗呲一笑:“提供線索者,賞白銀五十兩。提供重要線索者,賞白銀一百兩。”

洛韶容搖搖頭,“分明是件簡單事,非得弄這勞什子懸賞令。只怕越來越麻煩了。”

這賞金可不是個小數目,肯定有人藉機放出誤導性線索,混淆視聽。

褚緋玉不置可否,轉而想起莫微腿腳不好,於情於理應去瞧瞧,藉故作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