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洛韶容一愣,擡步行至裡間,挑起幔帳,隱隱燭光投進去,照見榻上坐着的人,脣紅齒白,眸若點漆,梨渦淺笑。

“一張小桌三兩銀子。”洛韶容朝他伸出手,白衍之聽到這句話時,笑容一僵,“師妹還真是……”他摘下指間的玉指環,拋給洛韶容:“不巧,銀子沒帶夠。”

洛韶容擡手接過,攤開掌心一瞧,白璧無瑕,觸之生暖,她笑道:“這可不是凡品,師兄從哪兒得來的?”

“嘻……”白衍之神秘兮兮的笑,“從死人堆裡撿的。”

“噹啷”一聲,指環拍在小桌上,洛韶容啞口無言,又覺得跟師兄置氣不是明智之舉,沉聲道:“你殺的?”

“唉,在師妹心裡,我就是那種殺人滅口的惡人嗎?”

他裝作痛心疾首的模樣,洛韶容朝他走近,冷笑:“你失手了。”

白衍之一愕,摸了摸鼻子,“慢了一步,不過……”他猛然起身,驚得洛韶容往後退了一步。白衍之笑了笑,“小五師姨的一個假消息,可讓許多人趨之若鶩呢。”

“怎麼回事?”若老夫人有所行動,她怎會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小五師姨託我告訴你,‘新人不知以往,舊人不知現在’。你可懂?”

幔帳一蕩,周遭一片寂然。

指環柔光熠熠,靜靜躺在桌上,洛韶容抿脣,拾起戴在食指上……大了一圈。

——

靠近吳洛山的鎮子裡,有一座破廟。万俟笙往四周一瞧,蛛絲縈繞,黴味直衝天靈蓋,他以袖遮面,問身旁的人:“你是不是被騙了?”

傅卿很淡定的拈起身上的蛛絲,拔出一個侍衛的佩劍,邊砍蛛絲邊往裡走,那個侍衛當即黑了臉。

万俟笙只好留下幾個侍衛在廟外,帶着兩人跟上去。

廟裡沒有供佛,供桌上鋪着層稻草,一邊還有兩個破碗,以及一些殘破的傢俱,很乾淨,也無異味。

万俟笙深吸一口氣,道:“你說,這廟裡爲何不供佛。”

一侍衛道:“幾十年前此地爆發瘟疫,當地百姓便砸了這座廟,供的佛也擡着沉河了。”

傅卿在每面牆上看了許久,万俟笙注意到,便也走了過去,牆面上有些刻痕,像是孩童隨手用石頭刻的,歪歪扭扭,像條長了腳的蚯蚓。傅卿盯牆,万俟笙盯着傅卿,良久,傅卿泄氣,“走吧,或許真被騙了。”

“……”万俟笙欲哭無淚,他們追查二十多天,好不容易找到線索,日夜兼程趕到梅嶺鎮,又因爲傅卿得到一張地圖,標示着八百里外的吳洛山,傅卿一意孤行,非得去吳洛山。

“傅卿啊……這地圖究竟是誰給你的。”

“舊友。”傅卿不願多說,自顧出門,將那把掛滿蛛絲的劍還給侍衛,不知是不是傅卿的錯覺,那侍衛的眼神像是要將他凌遲。

眼看天色不早,万俟笙只能讓侍衛先去鎮上找家客棧。傅卿揹着手,望着灰隱隱的山頭,犬牙般的走勢,瞧着有幾分壓抑。天一黑,愈發寒冷,有幾個侍衛已經開始搓手哈氣。

“公子,弟兄們覺得冷,就讓他們先去客棧吧。”經傅卿一提醒,万俟笙纔想起,派去尋客棧的人走了有個把時辰了,這鎮子也不算太大,怎的會這麼久還不見人回來。

万俟笙愕然,他們經過鎮子時,瞧見各種鋪子,唯獨沒有供人歇腳的酒樓茶肆和客棧。

“傅卿,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風聲呼嘯,分外陰森。傅卿未動,万俟笙只能看見一抹淡淡的白影,他心裡直突突。錯眼間,那抹白影在衆目睽睽之下消失了!幾人大驚,背靠背圍了個圈,紛紛拔出劍,黑洞洞的廟門像無盡深淵,往外涌着冷風。

“噹啷……噹啷……”傳來一陣細碎的鎖鏈響。

“誰!誰在裝神弄鬼!出來!”一侍衛喊道。

唰!

猛然竄起一絲火苗,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嚇得人渾身一抖,衆人揚劍,指向廟裡。

只見一個單薄的人影,青絲委地,穿着一件青灰色棉袍。酷寒天氣,他卻赤着足,腳腕上戴着腳鐐,他走一步,鐵鏈跟着響一下。

原來不是鬼。万俟笙鬆了口氣,眉眼微擡,“公子,請問這是何處?”那人不緊不慢往裡走,亮光也一點點消沉。万俟笙命人收起劍,幾步跟上他:“公子,你一直住在此處?”

他走了進去,一手舉着火摺子,一手撿起一根柴。万俟笙見狀,撿起幾根柴跟在他身後。

供桌邊有一個井口大的火塘,那人將柴放進去,万俟笙道:“生火是吧?我幫你。”

“我叫修離。”

“啊?哦!幸會幸會,在下万俟笙。”

幾個侍衛生起火後,四周一瞬亮堂起來,他們看着這個俊秀男子,一時無言。倒是修離聽了万俟笙的話,死寂的眸子似乎一瞬間有了光,他一一掃過幾個侍衛的臉,最後停留在万俟笙臉上,“万俟笙?”

万俟笙頷首,這人怎麼一副如飢似渴的表情。

“大理寺少卿万俟笙?”

這下,万俟笙眼角一跳,這窮鄉僻壤的破廟裡,好不容易遇着個活人,居然還認識他。万俟笙蹙眉,指着自己:“你,認識我?”

修離眸光一暗,從懷裡摸出半個餅,一點點掰碎,慢慢吃着,倒是有幾分優雅。

万俟笙回頭對一個揹包袱的侍衛使個眼色,那侍衛將包袱送過來。万俟笙也不嫌髒,席地而坐,他將包袱打開,道:“來,嚐嚐這個!”

說着,遞過去一塊酥糖。修離瞧着酥糖,忽然漾起一點點笑意,“多謝。”

這是傅卿非得裝上的,當時幾個侍衛笑成一片,說傅卿八尺男兒,居然喜歡吃酥糖,傅卿沒理他們,裝了幾包,沒想到還有些作用。

吃人嘴軟,修離邊吃邊道:“這裡原是義莊,當年染瘟疫而死的人都葬在這裡。過了許多年纔有人遷來此處 ,請道士做法後建屋造房,纔有瞭如今這般模樣。”

万俟笙索性將幾包酥糖全拿出來,塞到修離懷裡,又問道:“你可見到我那個同伴?”

“嗯,他被人劫走了。”

“啊?”万俟笙蹙眉,吩咐侍衛:“快去找!”

修離又淡淡道:“不必憂心,他是自願走的。”

侍衛們聞言,又走了回來,一人蹙眉道:“別問一句說一句,你知道什麼,全說出來。”

修離用一塊發白的帕子擦了嘴角,道:“少卿……我曾見過你,在春齊。”

万俟笙便是春齊人,他十四歲上京,如今過了許多年,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春齊,不免生出一絲親切感來,他面色稍和。

只聽修離繼續道:“你上京那年,曾在學堂講學,我記得你說:君子不欺暗室,慎其獨處尓。”

“不錯。”万俟笙看向他的腳鐐,這副鐐銬,他並不陌生,只是酷吏倒臺後,這些剝奪人身自由的東西便銷燬了。

修離注意到他的視線,出乎意外的平靜,他的目光,溫柔得像是一潭春水,這樣澄澈的眸子,很難把他與死囚聯繫在一起。

能戴這種鐐銬的,只有死囚。不過,既然是死囚,爲何會流落到這種地方。再個……万俟笙曾翻閱過記載死囚的名冊,並未見過姓修的。看他這羸弱的樣子,也不像是越獄的。万俟笙擡眼看他,狐疑道:“你是死囚?”

“是。”

“即是死囚,爲何會在這裡?”

“爲了活着。”

什麼叫爲了活着,万俟笙從未聽說過,“那……你犯了什麼罪?”

修離似乎笑了笑,“無罪。”

一旁的侍衛聽不下去了,不滿道:“公子,他這明顯糊弄人呢!無罪的死囚,簡直是聞所未聞。”

万俟笙卻覺得有這樣一雙乾淨的眸子,還能說出君子不欺暗室,慎其獨處爾這番話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個死囚。他擡擡手,示意侍衛們噤聲,淡聲道:“你有何難言之隱?你放寬心,既是故知,我會幫你。”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話音一落,兩個人走了進來,身着白衣戴夜叉面具的傅卿,還有一個黑衣人,看模樣,是個侍衛。

傅卿道:“無妨,自己人。”

“在下將軍府近侍,曉風。”他朝着万俟笙行禮。

將軍府的人來此作甚,万俟笙點頭,道:“莫大公子可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又是文武全才之人,怎也關心起大理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來?”

曉風沒有答話,傅卿上前,坐到万俟笙身邊,看了修離幾眼,又貼在万俟笙耳邊道:“他是查三絕的,與我們查到了一處。”

“原來如此。”

修離看着那張夜叉面具,竟有種說不出的熟系,好似在哪兒見過,他直直的看着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下修離,閣下是?”

“你是修離?”

雖然隔着面具,但衆人都感受到,傅卿有些激動,在他擡手要取掉面具時,被万俟笙按住手腕,侍衛自然也知道,這張面具下的臉有多麼倒胃口,一個個生怕傅卿揭開面具。

傅卿也就棄了這個念頭,“你……沒死?”

修離搖搖頭,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他緊咬着脣,不讓眼淚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