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幻生 錦落
茯苓聽着這名字,心裡像刀絞一般,縱然自己再出生卑微,再不通文墨,這兩個字裡的深情,她還是讀的懂的。但是人各有命,她也沒法子,只好點頭同意。趙石南匆匆說了這麼兩句,也無心再呆,轉身就要走。
茯苓從櫃子裡拿出那雙虎頭鞋,準備給還不會走路的思衡穿上,偷眼看着趙石南的反應。果然趙石南眉頭一蹙,一把把虎頭鞋奪了過來,細細看着針腳,竟然手都在微微顫着,冷聲問着茯苓:“這鞋從哪來的?”
茯苓聲音依舊是低眉順眼:“從老太太屋裡撿的,老太太要扔,我看着怪可惜的,求了回來。”看着趙石南怯怯的說道,“聽孫婆子說是少奶奶給思衡的。”
趙石南愣在了那裡,心已經被摘空了,可爲什麼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扯的那麼疼?衡兒,如果你恨我,怨我,怪我,都會讓我好過些。可爲什麼你偏偏不恨,不怨,還留了雙鞋給我的兒子?你是要騰出位子成全我,讓我幸福?可沒了你,我的心都沒了,還哪來的幸福?
茯苓眼睜睜看着鞋在趙石南的手裡被越攥越緊,一眨眼變了形,前面的小虎頭都要揉蔫巴了,忙低聲制止着:“少爺,鞋--”
趙石南迴過神來,把手裡的鞋捏回了原樣,細心的套在了思衡的腳上。孩子很乖,不哭不鬧,睜着一雙狹長的眸子看着趙石南。趙石南的心忽然疼的發緊,孩子,他說不上的滋味,不是這個孩子,他不會失去杜衡,可看着穿着杜衡做的小鞋撲騰的孩子,他怎麼也惱怒不起來。
茯苓看趙石南的面色鬆了,知道自己留着這鞋,終是有用。就算趙石南再不待見自己,不待見孩子,看在這雙鞋的份上,他也不會扔下孩子不管的。只是看着趙石南鬢角隱隱出了層薄汗,不由拿起帕子縮手縮腳的想給趙石南擦拭:“少爺,怎麼了?”
趙石南只覺得心悸,麻木的心又被扯的像裂開一樣疼。茯苓的手探了過來,他忙一把擋開,淡淡說了句:“好生照顧思衡。”說着大步走出屋子。
趙石南迴到了以前和杜衡住的院子,如今趙石南迴揚州老宅,也只住在這裡,留下雙葉和半夏服侍。屋裡的樣子,還擺的和杜衡在時一模一樣,連杜衡用來求子的佛龕,也依然讓雙葉每日上着香。半夏看趙石南臉色不好,問着雙葉:“要不要問問少爺怎麼了?”
雙葉眼睛都不擡,冷冷道:“不用,難受了自然會叫人。”半夏囁嚅着說道:“哦,知道了。”半夏不明白,雙葉怎麼自從北京回來,臉就像霜打了似的,沒個晴開的時候,而少爺也怪了,偏愛留下臉色難看的雙葉服侍,有時挨幾句冷言冷語,竟也從不在意。這份本事,真不是尋常人學的來的。
趙石南的心疼的厲害,那雙虎頭鞋在他眼前來回晃着,進而是北平一櫃子的虎頭鞋在他眼前晃着,他淒涼的笑了,杜衡走了,留了一身的情債給他。他怎麼還?
看着佛龕裡供奉的佛祖,他迫切的盼着有來生,來世如果能再見她,就讓自己一輩子心悸作伴,囚心贖罪,可好?
西山派和改組派的奪權日趨白熱化,省主席致力的改組派首領,在中原大戰後逐漸採取了折中的態度,黨派內許多人漸漸生出不滿,最終在北平擴大會議之後,改組派已經無形解體。省主席下臺,而北平的許參事,及時棄暗投明,又謀了新的職位。可見人挪活樹挪死,過剛易折,適應力強的,終究能立於中流。
改組派的解體,給趙石南的生意也帶來不小的影響。當初趙石南由於杜衡急中生智,躲過了徐師長的一劫,那夜無憑無據,許參事又在,趙石南沒有因爲窩藏革命黨被帶走。後續徐師長又向西山派首腦提了這事,要把趙石南抓來重審,卻由於省主席的極力保薦,沒能得逞。而趙石南得人恩果,自然投桃報李爲省主席的改組派提供了不少資金。
只是政治,永遠是場不知結局的投機,與賭博不差分毫,賭博往往賭的是錢,而政治,賭的是命。趙石南押在省主席身上的注,最終還是滿盤皆輸。改組派解體之後,趙石南的生意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北平的市場自不必說,連江南一帶,也受到了重創。
原本用於“上貢”的成悅錦,被別家絲綢所代替。而銷往全國的錦緞,被當權的西山派用種種通貨的關卡,卡了下來,不準運出省外。因爲趙家的絲綢去了哪裡,哪裡的絲綢市場便受衝擊,原本的絲綢市場會被趙家一枝獨秀的佔了。故而古人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也是警世恆言。
混亂的時局,缺了照拂的生意沒有正常的渠道,沒有正常的流通,自然也做不下去。趙石南此刻才意識到,實業興國,在這種亂世,就是個笑話。隨便一個扛槍桿子的,就能讓你沒了招,還提什麼秩序?什麼規矩?
趙石南索性封了生產成悅錦的場子,只生產普通絲綢,在省內隨便賣賣維持經營。於是絲綢業的天下,又成了百家爭鳴的光景,今天這個時興,明天那個流行。不少人還惦念着成悅錦,卻再也買不到。而趙石南的心,經歷了這些事,也把先前的雄心壯志都拋到了腦後。終日除了狂醉濫飲,就沒什麼清醒的時候。
趙老太太看着趙石南的情形,心痛不已。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孽,一輩子爲兒子操碎了心,到最後,一個亂世裡遊刃有餘的豪情男兒,就變成了如今這副沉醉不起的癱樣。她恨杜衡,恨錦葵,誰都恨,卻發現誰也恨不起來,杜衡走了,錦葵被封,誰還能比的上這兩個女人的結局的慘烈?所幸還有孫子,思衡成了她唯一的寄託。她的身體也漸漸不如從前,家裡的事茯苓幫襯着一些,她卻不敢再提把茯苓扶正的話。再耗耗吧,自己的身子骨還能撐個幾年,等自己撐不動了,該上位的,自然就上了。她如今竟也有幾分聽天由命的悲涼。
轉眼杜衡離開已經五年,依舊沒有一點消息。時間是個很好的療傷的東西。改組派已銷聲匿跡多年,西山派對趙家的傾軋也漸漸好些。生意又比之前做的鬆快些,只趙石南仍無心做成悅錦。
思衡長大了,小嘴很乖巧,哄得老太太團團轉。茯苓也從當初那個怯怯糯糯的小丫頭,變得堅韌起來,只是眉梢眼角,幾許落寞。趙石南隔個十天半月,會去她屋裡看看思衡,卻從來呆不了幾分鐘就走,甚至也從沒正眼再看過她。
雙葉和冬桑成了親,趙石南賞了不少豐厚的嫁妝。成親的前天,趙石南把雙葉和冬桑一起叫到了房裡,緩緩說着:“你二人,都是趙家家生的僕,冬桑跟了我很多年,雙葉先服侍了衡兒,又服侍了我----”說到杜衡,趙石南依然聲音有些微顫,過了很久才平息說道,“如今你們好事也近,我的禮,是做嫁妝,不是聘禮,冬桑你可明白?”
冬桑比前幾年沉穩了些,點頭應着:“明白。”趙石南此刻代表的不是自己,是杜衡,是雙葉的孃家人。想起杜衡,冬桑的眼圈紅紅的,看着趙石南說着:“我會好好對待雙葉。不辜負您和少奶奶----”他有些說不下去。
雙葉冷了多年的臉,在那天終於開解,她從北平回來就認定了冬桑,家裡也幾番催促成親,可她心裡,總覺得杜衡會回來的,這個家有了杜衡,雙葉才覺得有些人情味兒。可她一直沒等到,後來冬桑的爹去了守喪三年,一拖就到了現在,都年歲不小。可杜衡還沒回來,這是雙葉心裡的遺憾。雙葉抹着眼淚說道:“要是少奶奶還在,多好---”說着不顧冬桑扯他的衣服,大哭起來。
趙石南的心像被扯碎一般,揮手讓雙葉和冬桑出去,徹夜未眠。時間帶走了許多東西,可唯獨杜衡的一顰一笑,反而漸漸清晰,可清晰的到了頭,卻又變得模糊。他很懊悔,當年答應帶着杜衡去照張照片的,可是一直忙來忙去,到最後也沒能把相照了。如果有張相片,他也不用煎熬的心殤。他要補給杜衡的,太多了,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
雙葉出嫁了,趙石南給她辦了十里紅妝的嫁妝,揚州城所有的人都出來爭相看着,無人不驚奇還有這麼大陣仗出嫁的丫鬟,紛紛說着:“寧當大家奴,不做小家女啊---”“趙家連丫頭出嫁,都是這陣勢?”
趙石南看着長長的送嫁隊伍,有些落寞,多年前,有個小小的女孩,也曾戴着滿頭的珠翠,帶着十里紅妝,走進了他的家門,走進了他的心裡,這一走,就走了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正是春好處,南京傳來了消息。萬國博覽會要在歐洲開了,全國徵選能代表國家參展的物品。有同儕和趙石南說起道:“趙兄,若是你家的成悅錦參展,必定能選上啊。”
成悅錦?很遙遠的名字了。趙石南淡淡的搖頭:“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