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流景 槍聲
趙石南想明白後,給南京的省主席去了電報。省主席給北平的另一位許參事去了電話,將這事壓了下來。古語說的牽一髮動全身,西方說的蝴蝶效應,便都是從極小的事情,引發了一連串無法估計後果的大事。
時下南京國民政府裡,分幾大派系。北平的王參事屬於陳派的,而段家和馬家的絲綢生意同陳派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可以說段家和馬家只是招牌,幕後的大資本都是陳派。而陳派的背後是國民政府內閣的西山派。許參事、省主席的背後是國民政府的改組派。西山派與改組派在國民政府內部的鬥爭日趨激烈,甚至到了白熱化的境地。權力鬥爭層出不窮。
省主席一直想拉進趙石南。任何的行動也好,革命也罷,都缺少不了資金的支持。而趙家雄厚的資金實力,是省主席一直覬覦的。趙石南本想遠離政事,但眼下,卻沒了退路。短短的一封電報,前路變得更加難測。
許參事比王參事說話更有些分量。趙石南同業會的事情擱置了下來。王參事很快將此事上報了陳派,老虎面前割肉,陳派的人坐不住了。不僅僅是生意,還有西山派的面子。西山派的一位政要作了指示,不管怎樣,這片地方的生意要拿下來。但是不宜過激,免得兩派衝突。
王參事心領神會,開始琢磨如何才能把趙石南攆出去還能不動聲色。免得被改組派抓到了把柄起衝突。
杜衡去報社的時間漸漸的少了,雖然那些新思想新詞彙像磁石一樣吸引着她,但是她有些怕。她怕趙石南會不開心,也隱隱覺得凌泉和報社有着什麼關係,她很怕再見到他。
快兩個月,杜衡一直深居簡出着,時裝專刊的稿子改好,就等着白芷來拿。她很想問問白芷是不是認識凌泉,要不怎麼會假面舞會上都帶着藍色的面具?話到了嘴邊,嚥了下去。她怕白芷反問她和凌泉是什麼關係。原來有的人,哪怕是名字,都不敢再碰。
白芷最近似乎也很忙,不常來找杜衡逛街,偶爾來拿稿子也是來去匆匆,身形憔悴。杜衡關切的問着:“是不是生病了?”
白芷搖搖頭看她一眼,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北平的夏天比揚州城涼快了許多,不知不覺的,又快到中秋了。杜衡手裡還有最近的一期專刊稿子,等了許久,白芷也沒來拿。過了快十天,杜衡忍不住了,還是親自送到了報社。
報社的人依舊忙碌着,微微胖的小女孩小薊看到杜衡咪咪笑着:“衡姐又來送稿子?”她們都叫杜衡的名字,沒人叫趙太太。這一點讓杜衡覺得在這裡,她活的纔是自己。
“嗯。”杜衡答着,“白芷又沒在?”
小薊搖頭:“沒在。”說着嘟着嘴佯裝生氣,“每次來都只問白芷,我們也想你啊,你怎麼不問問我們?”
杜衡抿脣笑着:“鬼丫頭,誰知道你真想假想。”
“當然是真想。”小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油紙包,“我媽親手做的豌豆黃,我都沒捨得給他們吃,專給你留着呢。你一直不來。”
眼鏡男湊上來說着:“小姐,你的豌豆黃給杜衡留了得有半個月了,還沒壞呢?”
小薊仔細瞅了瞅,一拍大腿:“哎呀你個烏鴉嘴,長毛了。”說着把豌豆黃衝着眼鏡男扔了過去。眼鏡男笑着跳開。
杜衡心裡很甜,雖然沒吃到豌豆黃,但是這份情誼,她備受感動。
報社的電話響了,小薊蹦着去接:“喂,白芷?什麼,去王府井?--哦,好好。”小薊掛了電話,對眼鏡男說着:“白芷在咖啡館等着咱們。送稿子去。”
說着轉頭對杜衡說着:“你去不去?你想念的白芷就在王府井哦。”
杜衡撲哧笑出了聲:“那就一起走吧。”她也許久沒有出來逛逛了,便隨着小薊和眼鏡男一起去了王府井的那家咖啡館。
白芷正坐在咖啡館裡看着窗外發呆,看到杜衡,心裡一驚,一下跳起來衝了出去,衝着小薊嚷道:“你帶她來做什麼?”
“她?”小薊回頭呆頭呆腦的看着眼鏡男和杜衡,不知道白芷在指哪一個。
白芷快步走到杜衡面前,很着急的對她說着:“你快回去。別在這裡。”
杜衡愣在那,還沒回過神來,旁邊咖啡館的玻璃窗“啪”的就是一響。白芷條件反射的就撲到了地上,小薊和眼鏡男反應了過來,呆頭呆腦的小薊頓時很靈活的躲在了一人高的廣告牌後面,眼鏡男拽着杜衡躲到了一側,忽然一個強有力的胳膊拉着杜衡順着牆角很快的向後跑了過去。
杜衡還沒反應過來,只是跟着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跑着。緊接着又是一陣噼裡啪啦的響聲,有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聲,人羣的鬨鬧聲,有人大聲喊着:“抓人了。”“放槍了。”
杜衡此刻才明白王府井裡那麼多的巷子的好處,記得第一次來,白芷就告訴她別走丟,如今她才知曉,東跑西奔,很快就離槍聲和呼喊聲都遠了。
杜衡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她氣喘吁吁的問着前面跑的人:“凌泉,他們要追你,是不是?”
趙凌泉的步子滯了一下,沒有吭聲,很快把杜衡拉到一個角落,看着杜衡沉聲說着:“你就在這裡,等一會再走。”
杜衡看着凌泉,驚魂未定的她多少年來第一次細細的打量着凌泉,他更瘦了,原來竹露清風般溫和的人,如今滿身的風霜刀劍。她不敢問凌泉在做什麼,卻隱隱的感覺到凌泉的處境並不安全:“你要保重自己。”
凌泉愣了一下,這是多年來,杜衡第一次和他說話,他點點頭,淡淡笑了:“沒什麼,要革命,就會有犧牲。”終究還是忍不住,輕輕拍了拍杜衡的肩膀,下定決心般扭頭跑了出去。
杜衡聽到“就會有犧牲”早已心驚肉跳,凌泉卻轉眼不見了,杜衡只好一直在那個角落裡呆着,她不知道外面到底怎麼樣,沒有再聽到槍聲,也沒有人的呼喊聲。但是她仍然不敢出去。方纔一切都很美好的情況下,都能突然一聲槍響,她怕待會萬一出去,就是黑洞洞的槍口面對着她。她也擔心着,跑出去的凌泉會遭遇什麼。
天漸漸的暗了下來,有幾分暮色,杜衡試着往出走了幾步,忽然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走過,嚇得她忙又縮了回去。往後倒了兩步,踩到了一個人的腳上。杜衡嚇得“啊”就是一聲驚叫。
一隻大手掩上了她的嘴,把她緊緊的摟在了懷裡:“衡兒,別叫,是我。”聽到趙石南焦灼的聲音,杜衡像軟了一樣癱在了趙石南的懷裡。全身哆嗦着說不出一句話。
趙石南把杜衡抱出了巷子,捂上了她的眼睛,剛纔王府井咖啡館外面的地上,已經全是乾涸了的血。
到了家裡,他第一次狠狠的把杜衡摔在了牀上,大聲吩咐着雙葉:“給她準備熱水洗洗。”
“我不要洗。”杜衡這才緩過了神,悠悠的開口看着趙石南:“誰被抓了?”
“你還關心這些?”趙石南看着杜衡胸口的火簡直要炸了開來,一把扯着杜衡的衣襟說道:“我是不是告訴你離白芷遠點?我是不是告訴你別出去?你拿我的話當什麼?嗯?今天死了一個,被抓了一個,你真的以爲北平很太平?”
趙石南簡直恨不得把杜衡給晃醒,他上午聽到王府井有抓革命黨的,開了槍,就膽戰心驚眼皮直跳,回到家裡就知道杜衡不在,雙葉結巴着說杜衡去了報社,他又趕到報社,說杜衡和幾個人一起去了王府井。趙石南當時只覺得腦子忽然空白了。這輩子,他還沒有一次,一個消息能讓他走不動路。
他趕到了王府井,警察署已經把要抓的抓走了,地上一片血,他的臉上頓時沒了血色,他逢人就打聽着有沒有抓走女人,有人告訴他抓了一個十六七的女孩子,也有人告訴他有人拉着一個女孩子跑到了巷子裡。那一瞬,他的心幾乎被撕裂。
他一條巷子一條巷子的找着,心也一點點的被凌遲,剛強如石的他彷彿被擊倒了一樣,步履都不穩,搖晃着走了不知道多少條巷子,當他看到那個熟悉的小身影縮在角落時,那一刻,他的心情五味雜陳。上天對他不薄,沒有要她的命,便沒有要他的命。
抱着那個小身體,他又喜,又恨,杜衡怎麼就不知道保護自己?她不知道她的安危會要了他的命嗎?居然還在問長問短。
杜衡的頭轟的一下大了,死了一個?“要革命,就會有犧牲。”這句話在她耳邊振聾發聵的作響。凌泉死了?她完全沒法再淡定,扯着趙石南的袖子問着:“是不是凌泉死了?”
趙石南怔住了,原來趙凌泉也在那裡?看向杜衡,趙石南眸子裡的焦灼,擔心,一點點的褪去,成了寒涼。他擔心着她,她卻擔心着他?趙石南把袖子從杜衡手裡用力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