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正月十五,雪打燈的日子。
只不過整個河洛都已經沉默在風雪和黑暗中,又有誰有興致張燈結綵慶祝新年。這個年,從淮北到河南,偌大的中原怕是沒有一個人過的舒坦。熊熊的戰火已經燃燒了不知多久,卻沒有任何想要停息的架勢。
明軍在山東勢如破竹,而蒙古也在川陝重兵雲集,沒有人想過戰爭會在幾天之內結束,甚至已經有一些自以爲看穿局勢的人口出豪言,別說二月了,就是三月開了春都別想看到和平的曙光。
這一戰啊,得熬,還得熬!到最後得有一邊先撐不住了,這纔算了結。
“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站在有些殘破的迴廊下,葉應武忍不住輕聲吟誦。片片雪花落在手心上,化爲晶瑩剔透的水珠,沿着手掌滾落下去。
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真的就站在了這座見證了繁榮和屈辱的城中,走在那曾經被一名又一名北宋皇帝走過的樓閣宮闕里。風雪中,這有些地方已經荒草悽悽的宮室,顯得荒涼落寞。
在後世,人們稱呼這座城爲“開封”。
但是在這個時代,他有一個更響亮和輝煌的名字,東京汴梁。
當年嶽武穆曾經用這一句詞來表達自己有一天率領大軍殺入河洛的夢想,這個夢想後來曾經在南宋端平時候短暫的實現過,不過幻夢就像泡沫一樣輕而易舉的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土地淪亡在蒙古手中。
時到今日,從南方一步步走來的漢人重新站在汴梁城中,只不過城頭的旗幟已經不是大宋,而是大明的赤色龍旗,站在風雪中筆直如標槍的將士,也都是清一色的大明衣甲。
更換了來者,也更換了命運。
腳步聲咚咚響起,伴隨着清脆的甲冑佩劍撞擊聲。葉應武從濟州冒着大雪長驅入汴梁,可不是爲了在這裡看風景的,主要也是和許久不見的江鎬他們碰碰頭,不能讓最爲精銳的天武軍就在這汴梁城貓冬。
打下汴梁雖然也是大功一件,但是終究比不上神策軍一連攻克洛陽和京兆,現在還和蒙古韃子主力面對面槓上,所以江鎬臉上並沒有想象中的意氣風發,反而有些鬱悶。
這傢伙就是個殺胚和惹事的主兒,只要沒有蒙古韃子讓他打,他手就癢癢,所以葉應武看到江鎬的第一眼,就隱隱感覺他根本不是來聽候差遣,而是來請戰的。
果然一前一後走來的江鎬和尹玉在廊下畢恭畢敬的衝着葉應武一拱手,旋即江鎬臉上的陰沉、鬱悶、落寞等等表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讓葉應武甚至有些噁心的諂笑,堂堂七尺高的男兒湊到葉應武身邊,眨着眼睛說道:“明王殿下大駕光臨,令此汴梁城蓬蓽生輝。不知道殿下前來,是不是爲了渡河事宜?咱們什麼時候殺到河北去,徹底收復故土?”
葉應武頓時一臉黑線,早就料到這小子來者不善,而站在江鎬後面的尹玉則是熟練的微微側過頭,一副眼不見爲淨的樣子。
笑着踹了江鎬一腳,葉應武翻了翻白眼,對於這個從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他可沒有絲毫手下留情的意思:“鎬子,你他孃的跟老子見到第一面就要打這個打那個的,也不問問老子是怎麼九死一生從登州突破蒙古韃子封鎖站在你面前的,而且也不關心王進那傢伙在京兆府的死活,總想着自己咬着牙往上衝!”
江鎬頓時恬着臉說道:“遠烈,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是真龍天子,刀槍不入,就算是蒙古韃子有通天之能,又怎麼會奈何得了你,至於神策軍嘛,讓王進那傢伙和某搶功勞,這一次吃吃苦頭下一次就不敢了!”
葉應武一時間竟然被噎住了,沒想到幾個月不見這傢伙也變得圓滑了,不但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馬屁,還狠狠的貶低了一下王進,另外又把葉應武的詰問巧妙地化解開來,讓人不得不感慨身居高位,就是鍛鍊心眼。
目瞪口呆的看着葉應武和江鎬之間笑鬧,尹玉沒有想到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雖然已經上升到了君臣,但是依然如同親密無間的朋友。當然了,尹玉也明白這裡面不是沒有原因的,一來葉應武身爲明王殿下,表面光鮮,背後少不了像其餘帝王一般有孤家寡人的感覺,所以他也迫切的想要找到一個可以交心和託付的朋友;二來江鎬本人就是那種心寬的,更何況和葉應武又有過命的交情,對他來說只要能夠滿足暢快的練兵打仗這一個要求,其餘的官職、犒賞什麼的都不重要。
“等這一戰打完了,咱們哥幾個得好好地鬧兩盅。”葉應武笑着拍了拍江鎬的肩膀,“你大侄子現在都滿月了,你還沒有見過呢!另外你們家也三四個妻妾了,怎麼還沒有動靜!”
“我家妻妾肚子沒動靜,你着急什麼!”江鎬頓時翻了翻白眼,“咱天天領兵在外,哪裡有功夫摸到家裡去。”
葉應武輕笑一聲,旋即說道:“好了,不鬧了,事態緊迫,否則抹着一次也不用拼了老命從濟州趕過來。”
江鎬點了點頭:“說吧,王進這傢伙就算是再有能耐,也不能看着他一支神策軍落到蒙古韃子嘴裡被吃的渣都不剩。某早就料到就算你不過來也不會讓天武軍閒着,說吧,怎麼辦。”
“先行抽掉所有騎兵隨某前去關中,其餘步卒分出來一半接收黎陽、虎牢到洛陽一線的防務。現在咱們主要目的就是拖延時間。只要拖到開春冰雪消融,蒙古韃子就算是長了翅膀也別想殺入河洛。”葉應武沉聲說道,“現在兩淮軍已經打下了應天,只不過和蒙古韃子騎兵血戰一場,元氣大傷,沒有辦法北進支援,而鎮海軍已經挺進山東······”
“也就是說接下來天武軍要守住河洛,而且沒有援兵?”江鎬眉毛一挑,遲疑片刻之後說道。
“嗯,”葉應武點了點頭,“而且是沒有騎兵。”
江鎬無所謂的聳聳肩膀:“守城的話,騎兵可有可無罷了。就算是城丟了,某也狠不下心讓騎兵上城守衛。不過某可說清楚了,上一次天武軍在陳州的混戰中,損傷不小,能不能守得住某不敢打保票。”
葉應武沒有多說,只是輕輕一笑。江鎬的性格他可是一清二楚,這傢伙嘴上總是說的輕輕鬆鬆,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但是實際上真的打起來,別說騎兵上城了,發起狠來這傢伙有膽量把俘虜都趕到城頭上去。
看到葉應武的笑意,江鎬只能翻了翻白眼,明王殿下精明的時候像一隻活泥鰍,想要騙騙他可沒有那麼容易。
“時候不早了,你們先去休息吧。”葉應武沉聲說道。
等到江鎬和尹玉告退,楊絮也施施然走過來,這幾天一直戎裝在馬背上顛簸,作爲一個愛潔淨的女孩早就已經忍不住了,今天總算是停歇下來,使得絮娘剛剛落地就直接衝到浴室中去了,一直到現在纔出來。洗去身上征塵,女孩換上一身素淡的衣衫,秀髮垂下,只是在末端用白色絲巾挽住,腰間繫着短刀,足下蹬着白靴,看上去別有一番颯爽英姿。
“前宋皇帝享樂的浴池感覺如何?”葉應武輕笑着說道。
這浴池據說還是宋太宗留宿小周後的地方,只不過是宮闈中傳聞和民間的笑談罷了,此中幾多真假也無人得知。
絮娘有些嫌棄的拽了拽葉應武的衣袖:“你也抓緊去洗洗吧,看看身上的衣服都已經髒成什麼樣子了。”
葉應武輕笑道:“絮娘是嫌棄某了?”
“是又怎麼樣!”楊絮頓時瞥了葉應武一眼。
“某一個人可是洗不乾淨,需要絮娘幫忙呢!”葉應武帶着玩味的笑容,上前一把抱住楊絮,輕輕湊到她的耳畔邊,“北上已經一個多月,某別說花天酒地了,就連你的手都沒有碰過幾下,絮娘你忍心看着麼。”
楊絮撲哧一笑,一縷秀髮調皮的從耳後飛出,在兩人的臉頰上輕輕拂動着,彷彿在無形之中挑動着無盡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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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聲嘩嘩作響,坐在池子邊,楊絮輕柔的給葉應武搓着背。
不得不說古人的東西就是靠譜,這宮殿不知道荒廢了多久,稍微修繕一下,竟然能夠一如往常的使用。想想後世的豆腐渣工程,葉應武不由得都有些慚愧神色。
“現在京兆府的消息一直沒有傳過來,難道你就不擔心麼?”絮娘手上動作微微一頓,有些擔憂的說道。
葉應武卻是懶洋洋的靠在池子邊上,感受着水波的起伏:“蒙古韃子能夠拿出來的兵力也就是七八萬人,神策軍上下除去潼關守軍,在京兆府中還有小五萬人,要是這些人還支撐不到某率援軍趕到,王進和唐震這兩個傢伙就可以給某滾蛋了。”
“可是······”絮娘沒有想到葉應武竟然回答的這麼從容。
葉應武輕笑一聲:“不用擔心,就算是再不濟,神策軍全軍覆沒了,又能如何,只要守住潼關,甚至守住函谷關,這一戰依舊是咱們大獲全勝。這一戰能夠達到這個份上,不差了。”
眉梢間掠過一抹喜色,絮娘不由得低聲說道:“這場大戰要結束了?”
“雖然只有一個月,但是這是在冬天。”葉應武遲疑片刻之後,緩緩開口,“對於大明來說,這小半年存儲積攢下來的糧草也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蒙古韃子的情況肯定好不到哪裡去,現在大明的糧草只能集中起來先行供給潼關前線,某估計蒙古韃子應該也沒有能耐在這一戰之後繼續進攻了,尤其是他們在東線囤積的糧草被咱們一把火燒的乾淨······”
“而且現在蒙古韃子在東線已經沒有什麼動作,說明他們已經沒人也沒有糧草了。”葉應武捧起來一掬水澆到臉上,長長呼了一口氣,“否則某也不放心將天武軍一支孤軍放在偌大的河洛。”
絮娘手上的動作也輕快起來:“終於快要結束了麼······”
這一場大戰雖然持續時間不長,但是發生的絕對不是時候,大明剛剛從南洋將重心調整回來,各路大軍是在猝不及防之下捲入戰火當中的。按照葉應武的計劃,北伐最早也是在開春前,而且要一鼓作氣將戰線從兩淮直接推到燕雲。
結果現在大明倉促反擊,一場又一場的血戰下來,將士死傷無數不說,好不容易存儲下來的糧草也被大量消耗。畢竟這冰天雪地的,各路大軍根本沒有辦法自己尋覓糧草,完全仰仗後方的運輸調度,甚至就連在這運輸調度當中,又要消耗很多。
如果可以不打的話,葉應武是絕對不會進行這一場戰爭的。
冰封的大河、遙遠的運糧通道、對於北方寒冷並不熟悉的明軍將士,可以說除了頑強的戰鬥意志還有先進的火器,明軍並不佔優勢,甚至在很多方面上都有劣勢。
戰鬥意志會隨着一次又一次的艱苦血戰而被消磨殆盡,先進的火器也終於有在人海堆砌下消耗乾淨的一天,但是隨着戰線向北推進,蒙古的糧草運輸和兵力調度就會越來越方便容易。
戰場的天平已經再一次趨於平衡,高奏凱歌的神策軍現在竟然被戰敗北還的蒙古軍切斷了糧道,雙方生死大戰一時間不分勝負,這便是一個證明。
所以葉應武絕對不允許這場大戰再繼續進行下去,但是他也不可能派人去蒙古韃子那裡求和,顯然忽必烈也是看出來這一點,就算是明軍一步步搶奪他的土地,他也沒有任何在政治上的動作。
雙方一般無二的強硬,就只有一種可能,在一場強烈的對撞之後,因爲同樣失血過多而不得不停下腳步,****傷口。
而這場最後決定勝負的大戰,爆發之處就在關中。
以神策軍一支孤軍對付蒙古大軍主力,實際上葉應武自己心裡面也沒有底,但是他沒有別的選擇,因爲大明現在實際上也快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葉應武能夠動用的就只有禁衛騎兵和從江鎬這裡巧取豪奪來的騎兵,加起來都湊不夠五千人,殺到潼關最多也就是起到牽制蒙古韃子注意和鼓舞將士們鬥志的作用。
所以這一戰的勝負,還是要靠神策軍,要靠王進和唐震。
王進和唐震的性格,葉應武還是很有把握的,他們兩個雖然不像天武軍江鎬這樣激進,但是也都是雄心勃勃的傢伙,雖然敵人出奇的強大,但是這兩個傢伙絕對不會到喪師辱國的地步。
關中這一戰,葉應武實際上並不要求他們能夠打贏,畢竟神策軍是久戰疲憊之師,又要面對蒙古從川陝撤回來的主力,人數又有不小差距,所以勝算並不大。而且更重要的是就算丟了京兆府,蒙古現在也沒有能耐守得住,只要大明以後想要進攻,隨時可以出潼關直接殺將過去。
更何況這一場又一場連續不斷的血戰打到現在,大明已經奪取了前宋大部分的失地,將戰線從兩淮直接推到了山東、河洛一帶,絕對是賺得盆鉢皆滿,就算是吃一個敗仗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更能夠給愈發狂傲的明軍各部一個警示,蒙古韃子還不是泥捏的。
“對了,川蜀文相公的奏章也已經送上來了,夫君今天還要看麼?”絮娘想起來一事,悠悠說道。
葉應武卻是霍然握緊她的手,輕笑一聲:“某好不容易休息這一次,娘子是不是以爲爲夫還不夠勤政?今天外面風雪交加,這裡熱氣騰騰,正是芙蓉帳暖的時候,一切事,明天再說吧。”
緩緩閉上眼睛,葉應武輕聲喃喃說道:“明天再說吧······”
連日來的奔波,讓他身心俱疲,也實在是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去對付這麼煩雜的政務了。
還是當初帶着弟兄們在沙場上縱橫、什麼都不用在乎的時候來的爽快!現在當了明王,之前什麼事都直接拍板決定的文天祥、陸秀夫他們,也開始變得事事都要請示。
也不知道這些傢伙是出於對自己這個明王殿下的尊重,還是變相的在表達對於明王殿下御駕親征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