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
馮西風進入樑閣老的值班房,說了來意。
樑閣老撫須道:“秋遠啊,俗語說三天爲請,兩天爲叫,一日爲提。徐公明讓你今天請我去赴宴,不合禮數啊。”
到底是禮部尚書,在禮節方面就是細。
馮西風記著徐青的交代,解釋道:“那小子說,閣老要是想讓外人知道,你和他十分親近,他樂意之至。”
樑閣老臉色尬住。
這小瘟神,誰樂意明面上和他交往密切啊。
他隨即佯裝生氣,罵了馮西風一通,又嘀咕一聲,說了今晚打算去哪裡考察一下京城風月場的風氣……
馮西風會意,立時告罪退下。
…
…
松竹館。
“樑閣老,相請不如偶遇,不如進來喝一杯?”嚴山頗是緊張地說道。
樑閣老左顧右盼,撫須道:“原來是翰林院的嚴編修,咱們是南直隸老鄉,既然遇見……”
他一通客套話之後,讓隨從在外面候著,進入天字第一號包廂。
進入裡面一看,徐青這猴兒果然等著。
出門在外,都是南直隸老鄉,該抱團還是得抱團。
不抱也不行,現在東南海貿的體系中,樑傢俬下從徐青那裡分了不少利益。
老樑要是和徐青搞對立,估計死後都進不了樑家祖墳。
這小子壞得很!
樑閣老一臉和氣道:“我就說今天出門怎麼聽到有鳥叫,原來是鳳鳴,註定要遇見你徐公明這個鳳凰。”
徐青笑了笑,一番寒暄見禮,賓主落座。
“公明有何事找我?若是爲了那秀女的事,老夫慚愧,沒幫上什麼忙。”樑閣老有點臉紅,收錢了,事沒辦好。還是他禮部的事。
出門打聽打聽,樑閣老這輩子最講究口碑的,此事屬實是職業污點了。
徐青渾不在意,說道:“若非閣老周全,那姑娘得吃不少苦。至於不能退選,那也是天意如此。此番前來,乃是有一事相詢,閣老對首輔之位,可有意乎?”
徐青此話一出,石破天驚。
樑閣老剛端起杯子,一下子摔落地上。
還好他沒跟隨從來個摔杯爲號的約定,否則笑話就大了。
老樑半響不開口。
主要是這波太嚇人,若是開口,肯定聲音發顫。禍事了,這小子不會是張太阿派過來試探他的吧。
苦也!
樑閣老好一會兒緩過來,哈哈大笑,“公明啊,慣會拿老夫開玩笑。”
徐青:“他張太阿是楚人,現在朝中自然是楚人得勢。現在天下財富,三成在咱們吳人手中,我這是爲閣老打抱不平,切勿見怪。”
樑閣老心想,臭小子還搞起地域黨了。
不過什麼吳黨、楚黨,在朝堂中,多少是存在的。
甚至於地域黨內部,也分了許多派別出來。
出門在外,講究抱團,那是應有之意。
你不抱,人家就把你排擠了。
嚴山現在借著徐青的勢力和財富,在京城的新一代吳人中,便十分有威望,復社的京城分社,搞得紅紅火火。
老樑中了進士之後,花了十幾年,纔有嚴山這個覺悟和結交了這麼多朋黨。
看看人家起步,再看自己的起步。
不得不說,這世界變化太快。年輕人覺悟太早,搞得他們這些老登壓力很大。
樑閣老心中一動,“公明,咱們可是老鄉,你剛纔不是太阿公讓你來試探我吧。”
徐青連忙賭咒發誓,說自己要是說謊,這一科就考不中狀元。
樑閣老擺手,“言重了,我是信你的。”
什麼狗屁誓言,也太有“誠意”了吧!
樑閣老腹誹一通,接續道:“公明對這一科的狀元是勢在必得了?”
他是禮部尚書,大概率是會試的主考官。
一想到這一茬,樑閣老心想,自己私下見徐青的事,要是給人發現,造一些謠言,豈不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徐青注目樑閣老,微笑道:“閣老不用擔心,我就要看誰敢造徐某的謠。”
樑閣老頓時明白,這是徐青的套子。“此子在東南呼風喚雨慣了,可現在是京城,憑什麼如此囂張?哪來的底氣?”
樑閣老到底是老狐狸,一下子就想通了。這是首輔給的底氣。
他不由暗自嘆息,不知道哪個倒黴鬼會跳出來鑽套子。
不對。
他又想到一事,問道:“若有人拿此事攻訐我,這科會試的主考官,老夫肯定是要主動退讓的。元輔不打算讓我做會試主考?”
會試主考是撈取官場資本的好機會。上一科樑閣老不是主考,所以論資歷和身份,輪到他的概率很大。
若是因爲徐青的緣故,丟了會試主考官的位置,對樑閣老而言,絕對是很大的損失。
難道……
他想起徐青問他想不想當首輔,禁不住心動無比,莫非這就是補償?
那也太大了。
徐青:“戶部王尚書也是咱們南直隸人,最近和玉親王走得很近。”
樑閣老到底人老成精,“哎,玉王爺還是太急了。”
他心裡清楚,若是玉親王有意,那這次會試的主考,不管如何,都不會落在他頭上,差別只是理由而已。
往深處想,他雖然是次輔,可國朝的次輔可是沒有名分的,只是按照慣例,樑閣老資歷剛好排在首輔之後,如果首輔去位,確實該樑閣老上位,但這並非理所當然的。
王尚書有玉親王支持,越過樑閣老當上首輔,也不是不可能。而且這傢伙比樑閣老年輕十幾歲。
真讓王尚書上位,樑閣老這輩子都別想當首輔。
而且由於資歷的緣故,樑閣老搞不好還得被迫致仕,給大家留個體面。
這官場啊,不站隊也是不行的。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徐青:“我們吳人如今欠缺一位有名望的元老重臣作爲領袖,我個人是支持閣老做咱們吳人的黨魁。”
樑閣老連忙道:“什麼吳黨,楚黨,朝堂之上,只有一個黨派,我等皆是帝黨。不過咱們吳人之間,確實該多走動走動。”
王尚書是南直隸四大家族之一,王家在官場的勢力龐大,如今又攀附玉親王,若是對首輔有意,樑閣老拿頭去爭。
但有徐青支持,又是另一種說法了。
徐青的資歷擺在那裡,不可能直接出面和王尚書爭首輔的位置,樑閣老作爲代理人,再合適不過。
至於首輔,看著財力龐大的吳人內鬥,自然是樂意之至,這也是陛下願意看到的。
樑閣老清楚,這回再看不清形勢,想要左右逢源,只能被踢出局。
他老當益壯,能夜御兩女,梅開二度,可不想這麼早致仕。
徐青心知樑閣老再不惹事,這時候也不得不動心,因爲不動心,就是出局。他搞定樑閣老這邊,對首輔那裡便有了交代,然後才說起嚴山的事。
嚴山作陪,本以爲今天是坐館來給他跑官的,沒想到他的官位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點心,根本上不到檯面。
還得是坐館。
他這一場酒宴,根本沒啥發揮的空間,但也見識到了坐館還是那個坐館,談笑間便能左右天下大勢。
閣老算個屁。
不過是坐館手中的傀儡而已。
嚴山細思之下,察覺坐館的格局,儼然是首輔,甚至是萬壽宮那位的格局。
而且不但有這個格局,還真有這份實力參與其中。
因爲坐館背後是一羣人,一羣借著變法和海貿獲益的新貴。
相比起朝堂中,其他各派的鬆散同盟,坐館以及身後一批人的利益結合,紐帶不要太結實。
時間越久,這份聯繫就越緊密,加入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對於坐館而言,只要時間夠長,早晚這個利益共同體能形成一個連朝廷都無法撼動的龐然大物。
因爲他們本身在那時候就會是朝堂權力結構的大梁,最不可缺少的部分。
若是他處在玉親王的位置,上位之後,確實容不下坐館。
王尚書靠攏玉親王,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如果憑藉玉親王打倒了坐館,那麼王家就能取代坐館的位置,成爲這些既得利益者的新領袖,使王家成爲無可爭議的第一世家,甚至重現中古頂級門閥的威勢。
而且王家也有一些人跟徐青合作做生意。即使失敗,也是既得利益者的一部分,無非是成不了在桌子上分錢的那個人。
其實徐青的崛起過程,嚴山都看在眼裡,可是哪怕他全程目睹,換做他取代徐青,一步步去做,也做不到徐青這種程度,估計在哪個關節直接就暴斃了。
這是一種天命。
徐青自己也是如此認爲,他成功固然是靠開掛,但也有天命加身。
關鍵的幾步,都有運氣的成分。
但古往今來,那些開國太祖,哪個沒有天命加身。
徐青都沒召喚隕石出來呢。
一個人的成功,實力和運氣都是不可缺少的。
徐青個人看來,唯物主義講的是承認客觀事實和規律,運氣也是客觀存在的。
觥籌交錯之後,徐青讓嚴山送走樑閣老,自己沒有親自去送。現在兩人是私下合作,還不至於到大張旗鼓戀姦情熱的地步。
他走出去之後,鳳傾天到了身旁,徐青拿出一件信物。
“明天你拿這個東西去禮部,自然有人帶你去見令愛,時間只有一刻鐘。”徐青叮囑道。
鳳傾天虎目含淚,當即要磕頭。
皇城深似海,許多秀女入宮之後,一輩子都難以再見到家人一面。
前朝有詩云,“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也。
徐青扶住他,說道:“若是有機會,我會幫鳳大哥救她出來與你團聚。現在的話,時機不太成熟,還請鳳大哥忍耐。”
鳳傾天:“公子的大恩大德,鳳某當牛做馬也難以報答。”
徐青:“鳳大哥和我說這些就見外了。咱們都是修行人,沒必要按著官場的來。你我相交,貴在意氣相投,其他的繁文縟節,不必在意。”
鳳傾天默然點頭。
徐青也不多說。
這次和樑閣老聯手,固然有首輔的暗示,亦是不得不走出的一步棋。他現在入內閣什麼的,自然不可能,所以必須要有代理人。
考察下來,只有樑閣老更合適。
另一邊,首輔現在對戶部的掌控大不如前,便有王尚書投靠玉親王的緣故。
說起來,王尚書當戶部尚書,也是首輔扶持上去的,結果沒想到會這麼快被背刺。
但站在王尚書的角度來看,首輔權力過大,必然會被制衡。他不跳反,自然也有別人跳反,與其如此,還不如他自己來。
反正他只是抓權,又不是破壞變法。
首輔當然不同意這種看法,現在變法只是浮於表面,目前的大好形勢,在於海貿獲利,問題是海貿獲利只是一時的,誰都料不定日後的形勢,唯有從制度的深入改革,才能解決大虞朝的一些根本問題,從而延長王朝的壽命。
如果根本問題不解決,海貿的利益很快會再落入那些豪紳、勳貴手中。
猶如司馬晉搞的佔田制,一開始確實很有成效,百姓也能獲益,但十幾年過去,佔田制就不行了。
首輔原本以爲自己只能做個裱糊匠,但徐青的出現,令他有了更進一步的動力和底氣。
徐青倒是無所謂,首輔既然願意嘗試,他也願意支持。
縱然失敗,也能結合實踐,獲得寶貴的經驗。
在這一點,他和首輔是有共同語言的。
做事情,功成不必在我,只要能開頭就行。
人類從來不乏有聰明才智之士,一代代智慧累積拚搏,總結得失,自然能螺旋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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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他前世的大清,從某些方面,也是有進步之處,存在功勞的。
當然,捱罵也該捱罵。
受了這天下,既然能接受讚譽,也該接受辱罵。
受國之垢,受國不祥,都是站在那個位置上,必然會承受的,不以個人意志爲主。
功過的評價,都是後人的事。
作爲當世之人,徐青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或許他會做的很差,甚至有些地方開歷史倒車,但他還是願意多做一些事出來。
這世上,有太多寧願不做,也不犯錯的人,他既然能在這個世界再活一世,哪怕很短暫,也想做個不同的人。
畢竟誰不曾想過當一回世界的主角呢?
有機會就上嘛。
…
…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徐青漫步而歌,回到馮府。
鳳傾天聽著這首詞,其中豪邁,猶自勝過蘇辛。
他平生最喜歡的文人便是稼軒公。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徐青一首歌罷,對著鳳傾天笑道:“鳳大哥,這京城都道是龍潭虎穴,深不可測,危險重重。但你持劍,我拿刀,天下何處不可去得?”
鳳傾天禁不住豪氣頓生:“公子想去哪裡,小人都誓死跟隨。”
徐青施施然回到馮府,老馮道:“正要出門找你,剛纔萬壽宮宮裡有太監帶來一字手諭給你,上寫一個吉字。”
“吉?”
馮西風:“我猜是萬壽帝君想讓你在最近的吉日進萬壽宮拜見他。”
徐青自然相信老丈人的判斷,他說道:“最近的吉日在哪一天?”
“三天後。”
徐青笑道:“三天爲請,看來不是鴻門宴。”
馮西風:“你小子見了陛下,可不要亂說話。”
徐青:“先生放心,陛下正要用我,不會拿我怎樣,當然,我又不傻。”
馮西風:“我知道你是個能屈能伸的,就怕你現在太膨脹。”
徐青:“嗯嗯,一定謹遵大人教誨。”
馮西風也不再說,免得女婿怪自己嘮叨。他是不是老了,最近確實有點嘮叨。一想到外孫明年就要出世,心中頓時充滿無限期待。
有了下一代,就有盼望。
不是想著孫兒能出人頭地,而是有這個念想在,心裡總歸是不一樣的。
倒是徐公明,依舊這麼跳脫,在京中龍潭虎穴,步步殺機,可謂是生死沙場,這小子竟然和過去一樣閒庭信步。
真是看不透他。
他哪裡知曉,自己女婿很可能是短命鬼。
其實即使知曉,只要馮蕪願意,馮西風也是不會反對的。
…
…
徐青回到臥室,修行神魂。
他沒有貿然神魂出殼,因爲京城的王朝氣運格外濃厚,哪怕他現在的神魂,出竅之後,也會受到極大的壓制。
不過一旦著上紫皇龍鎧,這種壓制相比許多道術高手都會小許多。
饒是如此,徐青也不會輕易暴露紫皇龍鎧。
另外,中了黑山老妖的玄陰罡煞之後,徐青更是清晰認識到紫皇龍鎧對神魂的防護作用有多厲害。
一直有意識在加深這門神通的修行。
在京城裡,徐青明顯感覺到紫皇龍鎧的修行速度變快了。
看來相比起應天府,如今名副其實的大虞都城,對修煉這門神通的加成,著實很大。
但接下來要見老皇帝,這些神通道術都得收斂起來。
與此同時,徐青時刻注意氣運小蛟的變化,一有不對勁,他就得跑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可不要心存僥倖。
過了子夜,徐青開始修煉金光咒,宗師級別的氣血不斷加深。等到天光大白,徐青張開口,將一縷紫氣吸入腹內。
這一夜的修行,纔算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