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的手腕被衣袖蓋住,就這樣看是看不到的,方纔鰲拜也是隔着衣袖抓住玄燁的手腕的,但是除了玄燁,卻是沒有人知道鰲拜用了多大的力氣抓他的手腕的,是以樑九功纔有此一問的。
玄燁沒有把衣袖挽起給樑九功看,只默默又坐了一會兒,才站起來道:“去慈寧宮吧。”
他早晨爲了議政王大臣會議都沒有去慈寧宮給皇祖母請安,那時他從沒有想到,幾個時辰之後,居然是這樣的結果。
到了慈寧宮中,卻原來皇太后也在這裡,玄燁上前給皇太后並太皇太后請安,孝惠一見皇上來,瞧了他的面色便道:“皇上比前些日子清減了許多,即便皇上如今親政了,朝務繁忙,但皇上也該保重自己纔是。”
玄燁此時早已斂去保和殿內的怒意,對於皇太后的關係,他面色也是淡淡的,卻微微低頭道:“謝母后關心,兒臣曉得分寸的。”
對這位與太皇太后同爲博爾濟吉特氏出身的母后皇太后,玄燁並無多大的感情,他從小時是太皇太后帶大的,跟母后皇太后見面的機會不多,但他漸漸大了,對於先帝爺時期的事情也瞭解的越來越多,對於母后皇太后當年的遭遇也知道一些,何況太皇太后爲了讓他以先帝爺爲鑑,就與他說過不少,所以他素來見這位母后皇太后,心裡還是有一絲同情的。
只可惜皇太后只會說蒙語,不會說漢話和滿語,宮裡頭能與她順暢交流的就只有烏蘭其其格和太皇太后了,所以皇太后喜歡待在慈寧宮這裡,也喜歡跟太皇太后說話,先時烏蘭其其格還在慈寧宮的時候,倒是也能時常陪着皇太后說話,後來她做了蘭妃搬到翊坤宮去了,就不能再時常陪着皇太后說話了。
而太皇太后漸漸年老,總是陪着皇太后說話只怕不妥,玄燁想,待忙完了這些事情,等他騰出手來,他還是要給皇太后找些度日子的寄託的,否則現在是皇太后陪着太皇太后解悶,待將來太皇太后老了,還要陪着寂寞空虛的皇太后解悶不成?
孝惠和孝莊自然是不知玄燁此時心中所想的,孝惠見玄燁面色淡淡的,說了方纔的話,她也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了,畢竟不是自個兒親生的,她又沒有做過母親,這些年來,她對玄燁也談不上好,也顧不上對玄燁好,前些年是隻顧着嗟嘆自己的命運不濟,後來先帝爺去了,她頓感惶惶,便也時常來太皇太后這裡尋求一點安慰和依靠,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小皇帝長到這麼大了,她才驚覺自己與他之間竟沒有一點感情存在,即便有,也不過是那脆弱的皇上和皇太后的身份維繫了。
可嘆如今就是想關懷了,也不過只是一兩句口頭上的關心罷了,大概皇帝也早已習慣了她如此,所以表情也是淡淡的,孝惠心中有些黯然的想,大概這一輩子,也沒法子消弭她與皇上之間的隔閡了吧……
孝莊雖不知玄燁在想些什麼,但是她卻看出託婭說了那句話之後他淡淡的神色,還有託婭稍顯尷尬和不安的面色,孝莊心裡嘆了一口氣,對着孝惠開口道:“如今天氣熱,這會兒你也回去歇歇吧,再遲一會子只怕在路上會被熱氣薰着,若是爲此中暑了反倒是不好了。”
孝惠知道太皇太后是想跟皇上單獨說話才用話將她支開的,不過她也不想聽那些朝政上的事情,她也聽不懂,何況今天確實是很熱的,這個時辰回去卻也正好,遂笑道:“老祖宗體恤我,那我便走了。”
孝惠走後,孝莊才望着玄燁道:“你這個時辰纔過來,想必是議出結果來了?”
玄燁這會兒才顯出些情緒來,悶悶地道:“是,議出結果來了,皇祖母不知道嗎?”
他以爲皇祖母會打聽的,不過就今日公議出來的那個結果,那麼叫人震驚,就算不去刻意打聽,只怕這會兒也已經傳得各處都知道了,所以他覺得,皇祖母也應該是知道的,只不過皇祖母是故意這麼問他罷了。
“我?我當然不知道,”
孝莊道,“我早就說過,在你親政之後,我是不會去插手你的事情的,你愛怎麼樣便怎麼樣,我是不管你的,我也不做你的太上皇,你有什麼不懂的還是可以來慈寧宮問我的,但是你要拿主意,那你別問我,你得自個兒拿主意,所以啊,你今日在保和殿公議的結果,我是一概不知道的,我也不會使人去打聽,我只等着你告訴我,你愛告訴我就告訴我,你若是不想說,我也不會逼你。”
玄燁是記得這些話的,皇祖母說過,待他親政了,她便要放手的,讓他自己學做一個皇帝,所以他這會兒過來,一則是要給皇祖母請安的,二則,也是爲了告訴她公議的結果。
“公議的結果出來了,鰲拜非要置蘇克薩哈於死地,給他列了二十四款大罪,每一款都足以致死,最後定的是凌遲之刑,族誅之刑,孫兒本不願意的,不肯准奏,但是鰲拜他……鰲拜他差點殺了孫兒,孫兒沒有辦法,只得準了。”
玄燁沒有具體描述在保和殿公議時的過程,但他一行說,心中一行想起當時的情景,仍然心有餘悸,若是那時他再堅持一下,只怕鰲拜就要抽刀子動手了吧……
玄燁不說,孝莊也沒有問具體的情形,聽了他的這個話,心裡大致也明白了,一行繼續拾掇手裡的菊花兒,一行道:“你也瞧見了吧?這才半天的功夫,你昨兒才說要舉行議政王大臣會議,今兒他就給你來個狼狽爲奸沆瀣一氣,我猜,這裡頭有一多半人都是被鰲拜說動了心的,另一小半呢,大概都是些敢怒不敢言的人,還有幾個人呢,大概都是人云亦云作壁上觀的吧……要我說,這蘇克薩哈啊,他是太着急了些,你瞧他不能忍,他忍不了了,就落了個這樣的下場,我一點兒也不同情他!只可惜了他的性命,他對你,對咱們愛新覺羅氏,還是有那麼一點兒忠心的,我可惜的,也是他的忠心!”
孝莊看了玄燁一眼,又專注於眼前的花木去了,口中卻道:“你用不着覺得愧疚,你已經盡力了,作爲一個剛剛親政而又被權臣掌控朝政的年輕帝王來說,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相比起你的性命,蘇克薩哈的性命算不得什麼。如今也正好可以借蘇克薩哈一族人的命,換你兩年的太平,這兩年的時候,足夠你籌謀準備,待時機成熟來除掉鰲拜了。”
頓了頓,孝莊又沉聲道,“只是有一點,待將來除了鰲拜,你要爲蘇克薩哈一族中人平反,你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當初是被鰲拜所迫,不得已才屈服於他,你要讓世人都知道鰲拜的專權跋扈,讓世人都知道你這些年的爲難與艱辛,這也是爲帝之道。”
孝莊一席話,驀然讓玄燁心中豁然開朗:“孫兒知道了。”
孝莊斜睨了玄燁一眼,又慢悠悠的道:“至於你說鰲拜差點殺了你,我看他是不敢的,即便他有殺心,他也不敢在衆目睽睽之下殺了你,那是給他自己惹禍上身,他是不敢的,不過,他雖不會殺你,但難免會傷了你,這一點他還是敢的,關於這個,我也告訴你,不必太大驚小怪的,當皇帝的,哪能沒見過一點兒風浪呢?這點子小風小浪,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玄燁啊,你就把它當做對你自己的磨練,這對你也是有好處的,將來啊,你說不準還會感謝這一段經歷呢。”
一番話說的玄燁心神俱定,孝莊又吩咐去上了一碗冰鎮酸梅湯來給玄燁用了,祖孫兩個又說了會子閒話,玄燁便跪安了:“孫兒還要去坤寧宮瞧瞧皇后,就不陪皇祖母了。”
“你去吧,索尼纔去,我瞧她這些日子心裡也難過,那孩子自己也從來不說,見了誰都是個笑模樣,我瞧着就怪可憐的,她前幾日又送了我這幾盆菊花,也是很名貴的品種,我瞧了心裡很是喜歡,你就代我去跟她說,讓她有空多來與我說說話就行,你也是,這些日子不許累着她了,等過了這幾個月,也就好了。”
說起珠錦,孝莊心裡倒是真的疼惜她的,免不了就多囑咐了幾句。
玄燁到坤寧宮的時候,只覺得殿內殿外都是靜悄悄的,不聞一絲人聲,玄燁心中納悶,這個時辰,難不成珠錦就已經歇晌了嗎?
玄燁轉頭看了看樑九功,樑九功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纔不過剛到午時而已,皇后娘娘從前在這個時候,都是在內殿裡坐着讀書的,但即便是讀書,坤寧宮內外也不會安靜成這個樣子啊,今日究竟是怎麼了?
玄燁擡步進了內殿,才發現殿中不是沒人伺候,而是伺候的人全都屏息凝氣貼牆根站着,見他進來,竟也不出聲,全都靜靜的給他行禮,而曲嬤嬤還大膽得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玄燁這下真是納悶了,叫起之後,再擡眼一瞧,才見珠錦身着一抹淡紫色的旗裝,正在她素日看書的書案前背對着他坐着,也不知提筆在寫些什麼。
玄燁心裡存了疑惑,她究竟在寫什麼?竟不許人說話……
慢慢走過去,俯身去瞧她筆下的字,不期然的卻瞧見嘉慶朝三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