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懷堯帶着自家三弟趕到坤寧宮的時候,宮中太醫剛好診治完了,本想說什麼,聽到陛下駕臨的動靜就趕緊回神行禮。
阜懷堯大步一進去,走向坐在牀邊的花菱福,問:“皇后你怎麼樣?”儘管嗓音依舊清冷,但還是流露出了關切。
阜遠舟本來也想走過去,不過聞言,便頓了頓腳步。
花菱福看得分明,不過沒說什麼,只是對阜懷堯亮出了自己被繃帶綁着的手,無奈道:“只是小傷而已,怎麼把陛下您也驚動了?”
阜懷堯看了一下,覺得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纔回頭看向那個一直欲言又止的太醫,“皇后的傷勢如何?”
“皇后娘娘傷勢並無大礙,”太醫誠惶誠恐回答道,隨即搓了搓自己的手,聲音裡透出了興奮,“不過,微臣要恭喜陛下,娘娘已經有身孕了!”
此言一出,頓時驚動四座。
伺候端寧皇后的幾個宮女立刻激動地跪了下來,“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這是天儀帝的第一個孩子,她們自然是高興得很。
不過,若是此刻她們中有人擡頭,定會發現在場那三個尊貴的人臉上都並無驟聞喜事而該有的欣喜。
花菱福的手撫摸上自己的小腹,有些迷惘有些恍惚。
嫁給阜懷堯四年,這裡,終於有了一個屬於她的丈夫的新生命了麼?
這本是她想要來慰藉自己下半生的孩子,但是真正得到時卻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開心。
她想爲其孕育兒女的男子,早已不知身在何處了……
阜懷堯看着神色茫然的花菱福,回頭望見臉色蒼白地死死注視着皇后的阜遠舟,緘默許久,冰冷的面孔上終是有了一絲動容。
人生最苦不過求不得,於他,於阜遠舟,於花菱福,都不過是如此。
孽緣……當真是孽緣!
冷靜地把安胎事宜吩咐下去之後,阜懷堯裝作沒有注意一直一言不發的阜遠舟,才問起關於皇后遇刺的事情。
在路上他已經聽說是一個宮女做的。
這件事他預料了七八個結果,不過最後調查此事的禁軍統領藺木沐給的結論既是出乎意料又在預料之中——阜崇臨留下來的餘患。
那是被阜崇臨寵幸過的小宮女,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典型例子,所以纔沒被查出來清除出宮,她因爲阜崇臨兩度的死亡而生出怨恨之心,但接近不了阜懷堯,就只能改變目標,轉移到皇后身上。
沒有想象中那麼多的陰謀,倒是讓阜懷堯有些不習慣,面上倒沒表露出什麼,和阜遠舟一起留下來陪花菱福吃頓家宴。
阜遠舟這才從剛纔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倒了杯清酒,對花菱福舉起了杯子,“遠舟恭喜皇嫂了。”
他言笑晏晏,溫文如玉的樣子比什麼人都顯得真心實意似的。
阜懷堯的筷子卻微不可見地一顫。
花菱福也愣了一下,才同樣舉杯和他碰了一碰,“寧王客氣了。”
阜遠舟優雅地飲下酒,笑着道:“這可是遠舟的第一個皇侄,皇嫂可千萬要保重玉體,莫要虧待了自己。”
“都是做母親的人了,本宮自然不會這麼不小心,寧王莫要擔心。”花菱福也笑了。
別人能當這一幕是叔恭嫂親,阜懷堯卻知道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心,覺得聽着難受,忍不住打斷了他們的話:“莫要喝酒了,用膳吧,皇后你有身子就要多注意些,遠舟,你別忘記了自己的傷勢。”
他這一發話,阜遠舟和花菱福都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安靜下來吃飯。
昧着良心說話,大抵和味如嚼蠟的感覺是一樣的吧。
食不知味地吃完這一頓,阜遠舟率先就說有事而告退了,直至離開他都依然是微笑的模樣,比什麼時候都好看,璀璨得天地失色的,卻讓人覺得只要輕輕一碰,那笑容就會被撕扯扭曲成痛苦。
花菱福看着那藍色人影匆匆的腳步消失在殿門外,纔回過頭來,望着身側帝王好似無波無瀾地望着阜遠舟離開的側臉。
她看了許久,忽然露出了些許驚詫和意外的神情,嘆了一口氣,道:“妾身本以爲這一輩子都不會看到您後悔的表情了。”
那時候,這個人分明就信誓旦旦言自己“朕從來不是會後悔的人”。
阜懷堯緩緩眨了眨眼,雙脣微動,竟是坦然道:“朕……確實後悔了。”這一生,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明白這兩個字的沉重和悲哀。
花菱福怔住。
阜懷堯半闔上了眼簾,掩蓋住了眸子裡所有的波動,他覺得如果現在自己露出軟弱的模樣一定很難看,“傷他至深,本不是朕的原意。”
一開始,他本就什麼都不求,只是爲自己留一份微不可見的真心,爲這寂寞山河,留一個人站在身後。
可是感情一事由不得人心來控制,執掌天下如他也阻止不了禁忌的曖昧在迅速生長,阜遠舟若執意魚死網破,他恐怕能痛下殺手,可是阜遠舟選擇退守,他就只能心軟。
也許從他決定將人留在身邊開始,就註定這是一場不可挽回的悲劇。
阜懷堯知道後悔沒有用,他也知道大多數人都不能做到一生無悔,可是他這一個悔,卻要令自己和阜遠舟痛苦一生。
二十年前的阜仲和柳一遙是這樣,他和阜遠舟也是這樣,老一輩的前因,下一代的苦果,荒謬得像是既定的宿命。
……
回到乾和宮的時候,阜遠舟竟然不在,阜懷堯心裡一跳,趕緊叫來壽臨:“寧王去哪裡了?”
壽臨呆了呆——那位主子的行蹤他怎麼會知道?要知道永寧王是從來不隨身帶着宮人的啊!
阜懷堯眉頭一蹙,剛想叫禁衛去找人,就聽得男子熟悉的聲音從遠至近飄來:
“皇兄你找我麼?”隨着聲音的落地,藍衣俊顏的偉岸青年已經掀簾而進,手裡提着一個兩層的食盒。
冰冷的表情微微一軟,阜懷堯鬆下一口氣,迎了上去,無奈地道:“你怎麼又亂跑了?”這個人一向強勢慣了,連受傷也困不住他的腳步。
阜遠舟爲這隱含的擔心暖了一暖,笑着提了提手裡的食盒,“遠舟只是去了御膳房而已,沒有亂跑。”
“嗯?剛纔沒吃好麼?”阜懷堯下意識問,問完才自嘲了一句,方纔三個人中有誰是吃得下的?
阜遠舟像是沒有聽出其中問題,仍然是微笑的模樣,語氣裡帶了一些責備:“皇兄之前不是都沒這麼吃東西麼,皇嫂現在的飯菜大補,皇兄吃了怕是胃會受不住,我就去熬了些粥。”
阜懷堯輕微怔了一下。
原來他說的“有事”,就是這等小事麼……
阜懷堯也不知該接什麼話,呆呆地被阜遠舟牽到桌邊,坐下,面前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粥,手裡被塞了一個勺子。
阜遠舟也坐在他對面盛了一碗粥,眼神溫柔地望着他,“皇兄吃吧,冷了就不好了。”
一瞬間,愧疚鋪天蓋地而來,阜懷堯低下頭舀粥,不想讓他看着自己眼中的微熱。
素來淡漠的兄長難得這麼溫順,阜遠舟也是有些意外,心中的憋悶霎時也消去了不少。
喝過粥後,阜懷堯胃裡隱隱作痛的感覺才壓了下去。
看到他按着胃的動作,阜遠舟有些緊張,“還是疼嗎?要不要宣太醫?”
阜懷堯擡手止住他,搖頭,“朕只是覺得不疼了而已。”
“所以皇兄以後不能忘記用膳了。”阜遠舟哭笑不得。
“……嗯。”他在的時候,阜懷堯總不會忘,因爲有他提醒他……
可是,阜懷堯想他需要習慣若是阜遠舟不在的日子。
顏容蕭疏的青年親暱地拂拂他略長的額發,眼中柔情款款,“需要修剪了呢。”
阜懷堯見狀,心裡隱隱覺得這次回來之後的阜遠舟一直不太對勁,在發現花菱福有身孕之前就已經顯示出了異樣的徵兆,但是又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妥,而且這個模樣的他對於自己來說也有些招架不住,理智尚未運轉,嘴上已經脫口而出,“那遠舟幫朕打理一下罷。”
阜遠舟的手輕微一頓,微一訝異,然後抿開一抹如水淺笑,“那皇兄可不能怪我手藝差喔。”
喚壽臨拿來了精緻小剪,阜遠舟解開他華美的發冠,用犀角梳梳順了散落的發,然後執起額前的發,慢慢修剪起來。
阜懷堯一直合着眼,卻也能感覺得到那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像是火一樣熾熱,連讓人忽視的機會都沒有。
他終於明白了阜遠舟的不對勁在哪裡。
這個男子已經剎住了自己失控外溢的感情,卻也更堅定了“狩獵”的念頭。
此時的他,已然完完全全是一匹猛獸,不吝嗇亮出自己的獠牙和利爪,用不傷害的方式一步一步靠近自己心愛的獵物,佈下天羅地網,只待蓄勢一擊。
而阜懷堯,無疑就是他捕獵的目標!
阜懷堯不知道之前還一直躊躇蟄伏的他爲什麼突然改變了自己守候的方式,只知道現在的阜遠舟讓他有一種近乎恐懼的慌亂——若他勢在必得,自己又該怎麼辦?!
一直都是阜遠舟在退讓在妥協在臣服,阜懷堯想,他都幾乎忘記了這是一個和他心計智謀相差無幾的人,被天下人公認爲神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