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范雎
趙佗怔在原地。
他沒想到自己只是在外面守個門,想着看個熱鬧,卻轉眼間就身處其中。
趙高希冀的看着自己,那眼神中的哀求讓趙佗動容。
這是何等強烈的求生欲啊。
趙佗知道,只要自己當場說出一個“誅”字,那雙眼睛裡的情感轉眼間就會變成無比強烈的怨恨和絕望。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掃視殿中諸人。
做出死亡審判的蒙毅,筆直的站在殿中,面無表情,一副秉公執法的模樣。
尉繚和姚賈,一人閉着眼,一人黑着臉,全都不想摻和這事情。
秦王政坐在主座,目光深沉,讓人難以猜到王者心中的想法。
但趙佗知道答案。
他深吸口氣,在趙高期盼的神色中,開口道:“中車府令之事,臣認爲,可效昔日應侯案例。”
此話一出,殿中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蒙毅側首,眉毛輕輕皺了起來。
尉繚亦睜開眼,略顯驚訝。
姚賈臉皮動了下。
趙高先是愣了愣,緊接着反應過來,雙眼發亮,轉而望向秦王政,滿臉哀求。
秦王政,則是略帶玩味的盯着殿中少年。
“范雎麼?你且說說。”
秦王政開口,示意趙佗說下去。
趙佗朗聲道:“中車府令之事,與昔日應侯范雎所遇境況相同,自身並未牽扯其中,是因私恩薦人,受連坐獲罪。”
“秦法雖有言,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但亦可援引應侯之例,以廷行事赦免中車府令一次,若是再犯,則以法誅之。”
趙佗所說的應侯之事,是指昔日秦昭襄王時代,丞相范雎舉薦他的恩人鄭安平爲將,率軍兩萬參與邯鄲之戰。
結果鄭安平一出征,其部就被趙軍包圍,在危急之下,鄭安平爲求保命,直接率兩萬秦軍投降了趙國。
這樣的行爲,是赤裸裸的叛國。
按秦法,鄭安平此罪當誅,並禍及三族。
作爲舉薦人,丞相范雎也應該受到同樣的懲罰。
但秦昭襄王信重范雎,不願因爲這件事情處罰自己的重臣,他赦免了范雎,還越發信重。甚至還下令全國,敢言鄭安平之事者以同罪論處,並且反過來賞賜了范雎,讓他安心。
在這樣的情況下又過了兩年,應侯范雎所舉薦的另一個恩人王稽,在做河東郡守的時候,被下屬告發他私通諸侯,坐法誅殺。
范雎再次遭到連坐,如此罪責連犯兩次,讓秦人羣情洶洶,秦昭襄王無奈之下,才賜死了范雎。
趙佗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列舉范雎的事情,除了趙高的情況和應侯十分相像外。
還有一點,就是秦國有一個重要的法律形式,名爲“廷行事”。
所謂廷行事,就是判案成例。
在秦國的法律審判中,除了依靠律文之外,還常常援引以前的司法案例作爲審判的依據。
後世出土的秦簡《法律答問》中就有許多法律案例,裡面多處提及“廷行事”,表明執法者用以前的案例來審理案件,已經成爲秦國的一種法律制度。
所以,趙佗舉范雎被赦免一次的案例來爲趙高辯解,希望趙高享受同樣待遇。
合法!
當然,此事最大的要點在於秦王政是否願意像前代秦王一樣動用特權。
趙高可憐巴巴的看着秦王政,希望這位王者能夠像當年的秦昭襄王保范雎一樣,將他保下來。
“有趣。”
秦王政淡淡一笑,望向蒙毅,問道:“蒙卿,你覺得趙佗這說法如何,可否引范雎一案,赦免趙高。”
蒙毅板着臉,說道:“應侯對秦國有大功,趙高何德何能,有何大功,能與應侯相比?”
此話一出,趙高一張臉徹底扭曲起來,他轉頭死死盯着蒙毅,恨不得將其當場生吞活剝。
蒙毅,我若能活,日後必定殺你!
滅伱蒙氏一族!
趙高的表情,蒙毅不在乎。
趙佗則看在眼中,不由打了個顫。
他很清楚,原本的歷史上,趙高就是將這件事記恨在心中。在扶胡亥上位後,他竭力勸說胡亥賜死蒙恬蒙毅兄弟,將復仇進行到底。
一旦被這種人記恨,那可真是不死不休。
蒙毅問趙高何德何能,有何大功可以與范雎相比,憑什麼和應侯享受同樣的待遇。
這句話沒錯,趙高確實不能和范雎比功勞。
但蒙毅忽略了,在整個秦國,功勞大小並不是最重要的。
若說功勞,武安君白起堪稱昭襄王時代第一大將,論功勞,秦國何人能與他相比?
可白起的下場是什麼,削爵爲士伍,賜死杜郵亭。
范雎則在遭遇連坐死罪之下,卻被秦王相保,是因爲功勞嗎?
實則還是來自秦王的寵愛。
趙高或許在功勞上遠不如范雎,但說到王者對他的寵愛,似乎也足以抵免一次死罪。
趙佗很清楚,秦國雖然號稱以法治國。
但秦王,則是絕對凌駕於律法之上的存在。
秦王擁有獨屬於君主的赦免權,只要願意,可以赦免任何人。
如今的情況就是這樣,秦王政心裡想要動用赦免權救下趙高,卻不想主動來開口,需要有人站出來提議。
尉繚和姚賈不想摻和,那就只有他趙佗站出來了。
想到這裡,趙佗也不再保留,朗聲道:“中車府令雖無大功,但其勤懇忠信,多年來隨侍大王身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乃是我秦國忠臣良吏的典範。”
“若因薦舉連坐之罪,就被誅殺,未免太過無辜。臣還請大王效應侯之事,饒過中車府令一次。”
“大王,還請大王給臣一次機會,日後絕不再犯。”
趙高亦趁機向着秦王政叩首,苦苦哀求。
秦王政深深看了趙佗一眼。
轉而,他望向蒙毅,聲音平淡,但又帶着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蒙卿,此次中車府令一事,便以廷行事,依據應侯之例,赦免他一次。若再有下次,則坐法誅之。”
“唯。”
蒙毅面無表情,拱手答應。
他判趙高死刑,是秉公執法。
秦王政赦免趙高,是動用君主特權,且有例可尋。
兩人的做法都沒有問題。
這件事就此結束。
“謝大王!謝大王!”
趙高欣喜若狂,劫後餘生的他全身癱軟。
不過一想起剛纔那少年的話語,趙高的心被徹底溫暖。
趙高回頭,看着那少年中郎。
這份情。
我趙高記下了。
《史記·范雎列傳》:任鄭安平,使擊趙。鄭安平爲趙所圍,急,以兵二萬人降趙。應侯席稿請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於是應侯罪當收三族。秦昭王恐傷應侯之意,乃下令國中:“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賜相國應侯食物日益厚,以順適其意。後二歲,王稽爲河東守,與諸侯通,坐法誅。
按《史記》的說法,范雎在王稽之事後再次被秦王赦免,並被蔡澤遊說後主動薦舉蔡澤,而自己退位隱居。
但《睡虎地秦墓竹簡·編年記》載:秦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張祿(范雎)死。
秦簡和《史記》相比,可信度自然更高。
且《史記》的邏輯有問題,范雎已經因舉薦人遭受了兩次連坐,就算僥倖不死。也不可能在被蔡澤遊說之後,又推薦對方給秦王吧,這人頭這麼鐵,就不怕遭受第三次背刺嗎?
如此行爲更像是戰國策士所編的故事,此章以秦簡說法爲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