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還是反對?
君榻上,始皇帝目光炯炯。
大殿中,衆公卿矚目相望。
趙佗除非是想和始皇帝硬頂,和周圍那些渴望軍功的武將作對,否則他的回答就只能夠有一個選擇。
“臣稟陛下,百越之地物產豐饒,廣袤無垠,若派士卒征伐,可讓我大秦疆土南盡北戶,此乃三代以來未有之功業也。”
趙佗開口,先表明自己支持的立場。
始皇帝微微頷首。
南盡北戶,這用詞很合他的心意。
殿中諸臣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羌瘣臉露失望,心道:“這趙佗爵位都到大庶長了,只差一步就能封侯,只是一直找不到立大功的軍隊。如今徵越之戰將打響,他怕是要請求自己去領兵征伐百越,然後回來就能封侯了。”
像羌瘣這樣想法的人並不少,許多武將都羨慕的看着趙佗,心中暗暗嘆氣。
趙佗征服過於越,擁有對越人的作戰經驗,歲數又年輕,是合適的主將人選。
再加上他有封侯之志,只要開口,作爲老丈人的始皇帝一定會讓他爲主將,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和趙佗爭。
武將列中,屠睢翻了個白眼。
好個趙老弟,那天給我講百越之地如何可怕,原來是想阻止我上書求戰,你好自己上啊,可真是好兄弟。
站在趙佗身側的李斯,則是眼前一亮。
趙佗有治國之才,連續幾個建言獻策,加上弄出來造紙印刷之術,早讓他深得帝心。有此子留在咸陽,不免掩蓋了他李斯的光芒。
所以趙佗還是出去打仗的好啊,這樣他李斯才能在咸陽大展拳腳。
在衆人各異的心思中。
趙佗說的話卻是來了一個轉折,開始說起了百越之地的情況。
“百越自當征服,然據臣南征時所見,百越之地不與中原相同,其地溼熱,多山林沼澤,其山林之間又有瘴氣密佈,毒蟲蛇蟻橫行。”
“且越地少城郭,越人居於山林、溪谷之中,來往出入皆靠林地小徑。那些地方車馬不通,大軍如果進入山林沼澤中,難以通行,反不如越人靈敏。”
“我大秦若欲攻伐百越,絕不能掉以輕心,應根據越地的情況來制定相應的戰術。”
趙佗侃侃而談,將越地的情況當着始皇帝和衆公卿將領的面講了出來。
秦國中原以西,本不與越地相通,之前的攻伐戰爭,基本都是和山東六國打。最多再加上週邊的氐羌戎狄,但那些氐羌所在的地域和關中臨近,氣候環境其實相差不多,遠不如越地那般迥異。
殿中的諸多秦將,對越地的瞭解僅限於傳聞,如今聽到趙佗的詳細描述,一個個的都像之前的屠睢一樣,眉頭皺起。
除了地理環境上的困難外,趙佗在話的最後,還說了一個讓爲將者感到心驚膽顫的東西。
越地高熱,蚊蟲水蠱肆虐,大軍一旦進入山林,恐怕會遭遇疫病流行。
疫病!
在這個醫學尚不發達的時代,是個人人談之色變的東西。
秦軍遠離故土,本就有水土不服之嫌,如果運氣不好,真遇上疫病流行,別說是去征服百越之地了,能不能活下一半人都是問題。
始皇帝眯起眼睛。
大殿中陷入一片沉寂。
趙佗心中鬆了口氣。
他果然是做對了。
面對始皇帝和諸多武將的渴求,貿然反對只會讓自己受到敵視,甚至觸怒皇帝。
如果勸諫,更不能說什麼安撫黔首,節省民力的話。
對高高在上的皇帝來說,底層的黔首庶民不值得一提,只是作爲工具存在。甚至皇帝說不定還有藉着戰爭,消耗諸侯之地那些遊俠的意思。
趙佗只能將征伐百越的實際難題擺出來。
他說的都是事實,希望藉此嚇退始皇帝和那些武將的徵越之心。
趙佗要讓他們知道,百越之地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秦軍南征,一不小心,牙齒說不定都會嗑斷。
只是沉默片刻後,廷尉李斯開口了。
他笑眯眯的看着趙佗,說道:“趙少府,你乃我秦國名將,又對百越瞭解的這麼深,想來必有良策,可助我大秦征服百越吧。”
“是呀,趙少府定有良策,吾等恭聽一番。”
王戊等公卿也反應過來,跟着捧場。
辛梧等武將跟着說道:“吾等也願聽趙少府滅越之策。”
受到李斯的提醒,他們也猜到了趙佗那番話的用意。
皇帝雄心勃勃,征伐百越勢在必行,趙佗自然是不可能反對的。
所以他在大殿上公然講征服百越的難度,恐怕是想擺出一副百越難徵,捨我其誰的架勢,以此嚇退諸將,然後讓自己變成衆望所歸的徵越主將。
趙佗有這個動機。
他是大庶長,征服百越後,憑着這份功勞必定能夠封侯!
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
這話大家可都聽過,既然看穿了趙佗的想法,他們尋思也爭不過,自然是一個個上道的跟着捧場。
就等趙佗說出他的良策,然後大傢伙就能順理成章的捧趙佗上位,這樣一來,還能落個好呢。
聽着衆人的話,以及那一雙雙似乎看穿了他心思的眼神,趙佗只是一想,就猜到了他們的想法,頓覺哭笑不得。
始皇帝似乎也是這樣想的,他戲謔的看了趙佗一眼,淡淡道:“卿可言之。”
趙佗無語,感情他說了半天征伐百越的難度,最後這難題又拋回了他頭上。
好在他對此是有準備的。
略一思索,趙佗便開口道:“臣認爲陛下若要征伐越地,當像之前覆滅六國一般,採用遠交近攻之術,緩緩圖之。”
“越地廣袤,並非一族一國,而是由無數部落佔據各地,其中大者有東甌、西甌、閩越、南越、駱越等。”
“這些越人大國就如昔日的山東諸侯,並非鐵板一塊,比如南越就常和閩越爭鬥,閩越又常與東甌衝突,相互之間爭鬥攻伐,這一點我大秦就可以利用。”
“吾等可派商人、使者攜帶財貨拉攏越人各族,進行離間挑唆,使得這些越人之間相互爭鬥,發起大戰,等到越人兩敗俱傷之時,我大秦再出兵攻伐,如此便可省力而得全功。”
趙佗一開場,就讓王賁、辛梧等老將聽得點頭。
遠交近攻,離間挑唆,拉攏分化,最後各個擊破。
這點他們玩的熟啊,山東六國就是這樣被幹掉的,在戰爭中這確實是老成便利之法。
而且那些商人、使者還能承擔刺探情報的職責,正應了兵法上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趙佗繼續侃侃而談。
除去離間之策外,趙佗還建議秦國先修道路,從於越到東甌修一條,從贛地到南越修一條,甚至在其他地方還可以看情況修建運河,只有先弄好了交通,才能保障秦軍的後勤,讓車馬得以在山林中行進。
修建道路的時候,秦軍還可派遣小股部隊沿着道路攻略四周,收服周邊的越人小部落,逐步進行蠶食。
同時,趙佗還建議訓練一支強大的海船舟師,到時候便可從江東之地,發舟師入海,沿着海岸線,配合陸上大軍,近可攻東甌、閩越,遠可直抵南越後方,與陸軍夾擊,打越人一個措手不及。
依靠海運,還可輸送糧秣,遠比走陸路翻山越嶺要便捷的多。
具體的戰術上,秦軍可以先打最弱的東甌,然後聯手南越,合攻閩越。
與南越人瓜分完閩越後,再轉手進行挑撥襲擊南越,總體來說就是擊弱削強,各個擊破,不使越人聯合。
至於疫病方面,只要不是大軍聚集,哪怕小股部隊中了病,損傷也大不了多少。
總結下來,趙佗的徵越策略,是以保障道路後勤爲主,同時以計策挑撥越人爭鬥,遠交近攻,緩緩蠶食,最終達到吞併百越之地的目的。
這是秦滅六國的翻版。
這樣的戰術,王賁等老將自然是點頭附和,因爲很穩。
但帝榻之上的始皇帝,卻是面無表情。
待到趙佗說完,他漠然問道:“卿所言效仿滅六國之策而徵百越,不知需要耗時幾許。”
趙佗回道:“臣之所言滅越之策,或將用時六年。”
六年。
大部分時間用在修路、訓練舟師和挑撥刺探,收買越人部落上,只要這些前置工作做好,秦國想要滅越應該問題不大。
同時六年的時間,也足以讓南征的秦軍適應當地的地理氣候,不會發生大的疫病。
當然征服百越之後,秦軍還需要對當地的越人進行安撫,以越制越,以利益拉攏越人的上層貴族,避免越人反覆,如此方能長久,而不是陷入永無止境的戰爭泥潭中。
所有時間算下來,趙佗估計沒有十年是搞不定的。
他之所以說個六年,一來是感覺始皇帝不可能等十年之久。
二來也是秦國尚六,他希望這個數字能帶來幸運。
可惜平日裡愛六的始皇帝,今日卻感覺不滿意。
“六年?”
始皇帝臉色不好看。
他從發動滅亡韓國的戰爭開始,一直到征服山東六國,前後花費的時間還不到十年。
山東六國,何等強悍龐大,其中的趙、楚、齊等國更是帶甲數十萬的天下強國,秦軍覆滅他們,都才用了不到十年。
南方的百越,無甲兵之利,棲山野之中,活脫脫的蠻夷野人,你卻要讓至高無上的皇帝花六年的時間來征服。
這是他的驕傲所不允許的。
太久了。
太慢了。
趙佗是否高看了越人,小看了他的大秦?
始皇帝先對趙佗點了點頭。
“卿之策甚好。”
他轉頭,又當着殿中衆公卿的面開口。
“朕欲遣大軍五十萬南攻百越,可速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