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況下,我無法打電話叫救護車。明千櫻是槍彈致死,按法律說,是必須報告警方的。一旦警方介入,要想將一個日本人的遺體順利送到京都去就根本不可能了。
我打了曲水亭街鄰居孔二哥的電話,他有一輛廂式貨車,可以幫我把明千櫻運走。
老宅內租借的水晶冰棺還沒有歸還,恰好也能供明千櫻使用。
這是目前情況下,我能想到的最恰當的處理方法了。
打完電話,我在距離最近的沙發上坐下,雙手抱頭,冥思苦想。
楚楚、明千櫻的死打亂了一切,但我相信,作爲煉蠱師、幻戲師,她們的先後死亡只是一場大戰的序幕,隨後一定還有更多高手加入,將這場大戰延續下去。
“神相水鏡”不浮出水面,所有戰鬥都不會停歇。
孔二哥的車從山大西門進來,停在圖書樓下面,然後給我打電話。
我抱起明千櫻,悄悄下樓,進入廂式貨車裡。
孔二哥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但卻很講街坊義氣,所以我纔會用他的車。可以說,只要我開口,不管要他開車接送什麼,都是一句話的事兒。
“石頭,我剛剛碰見老沙了,在你家門口蹲着抽菸,滿地都是菸頭。不知道這老傢伙是犯什麼病了,我昨天下午回家、今天早晨出門的時候,也是看他在那裡抽菸。你爺爺剛沒了,是不是欠他錢,讓他落下心病了?”我剛上車,孔二哥就問。
我從錢包裡抽出二百塊錢,放在正副駕駛座位中央的凹槽裡。
“石頭,你這是幹嘛呢?我從曲水亭街過來,這麼近,順道遛彎的事,你給錢幹嘛?再說了,老太爺剛沒了,你手裡肯定缺錢,快拿起來,快拿起來……”孔二哥發火了。
我擺擺手:“二哥,給你錢你就拿着,你能幫我忙,弟弟就感激不盡了。”
這是實話,除了老街坊,誰肯幫我這個忙呢?
孔二哥點頭:“行,弟弟你這麼說,我就拿着。任何時候你要是用車,就給我打電話,隨叫隨到。”
車子出了山大門口,向左轉,再向右轉,駛上山大南路。
經過綠景嘉園的時候,我向肥龍被撞倒地的位置望去。路燈光下,血泊遺留的黑色印痕還在,但已經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了。
我忽然萬分感慨,因爲那麼多股勢力在“鏡室”下纏鬥了數日,濟南城的百姓卻根本一無所知,仍舊各自過着自己的日子,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場大危機已經在醞釀之中。
“石頭,你回去得問問老沙,看到底是他欠你家老太爺的,還是老太爺欠他的。大家街里街坊的,別爲了雞毛蒜皮的小錢鬧得不得勁。你說呢?”孔二哥說。
我疲倦地點頭:“知道了,我回去就問他。”
車子到達山大南路西頭,轉上明湖路,很快就到了曲水亭街北口。
“石頭,那天老太爺出殯的時候,我看到好多城裡的頭面人物都來了。真沒想到,老太爺會這麼有面子。早知道你家有這個檔次的朋友,咱兄弟們早就發起來了。不是哥哥我市儈啊,以後發達了,別忘了拉扯拉扯我……”孔二哥技術嫺熟,車子進入曲水亭街,邊躲避熙熙攘攘的行人,邊熱切地望向我。
我點着頭,嘴裡嗯嗯啊啊胡亂答應。
“你是不是認識那個誰——那個省府裡很出名的老齊?那天他也來了,而且跟着去了殯儀館,鄰居們都看見了。跟他認識可真是太好了,人家號稱是‘省城第一門客’,有的是路子,有的是辦法,隨隨便便批個條子,咱兄弟就發了……”
我漸漸窮於應付,但幸好車子已經到了衚衕口,終於將我從孔二哥的嘮嘮叨叨中解脫出來。
“看,老沙在你門口呢!”孔二哥眼尖,向前一指。
果然,沙老拳頭就蹲在我家門口,嘴角叼着煙,每吸一次,菸頭就猛地亮一下。
我知道他一直有話要對我說,但不確定是好事還是壞事。
“謝謝哥哥。”我下車,反手關上車門,把車廂裡的明千櫻抱下來。
從圖書樓下來時,我已經用布幔把明千櫻包了個嚴嚴實實,免得嚇到孔二哥。
現在,我抱着“包裹”向家裡走,根本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孔二哥向我吆喝一聲再見,然後倒車離去。
明千櫻的身體並不沉,但我一想到自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鏡室”的事還沒了斷,又新添了這個複雜的任務,實在是感到頭大。
在死人面前發過誓,那就絕對不能更改了,因爲按照老濟南的規矩,天大地大,死人爲大。一個人只要還有點良心,就不能對死人失信。
所以,我雖然頭大,卻只能苦笑,並不後悔。
我到了門口,沙老拳頭站起來,替我推開沒上鎖的大門。
“回來了石頭,你放下東西,先來我家一趟!”沙老拳頭急急地說。
他的表情極爲古怪,一邊說一邊嘆氣,並且不敢跟我對視。
我把他留在院子裡,一個人進北屋,沒開燈,把明千櫻的身體放進冰棺,然後插電雪藏。
“真的是……我真的都有點糊塗了,爲什麼這麼多事都纏上我?我——”站在黑暗之中,我的情緒由焦慮、疲倦轉爲困惑、失意,再轉爲愁悶、抑鬱,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釋放這些複雜交織的負面情緒。
在這屋裡、院裡出現過的人幾乎都死了,爺爺、楚楚、血膽蠱婆、明千櫻、官大娘……我極少懷疑家裡的風水,但現在也不得不在心裡打個問號了。
在黑暗中默默地站了幾分鐘,期待的眼淚並沒下來,但我的情緒已經變得非常不好。
“石頭,走吧?”沙老拳頭在門外叫。
我慢慢地走出來,靠在門框上,望着沙老拳頭。
“石頭,想什麼呢?先到我家,有大事跟你商量。”他說着,走上前來拉我。
到了沙老拳頭的院裡,我無意中看到,就在院子的西南牆根下出現了一個新坑,差不多有直徑一米半的樣子,旁邊堆着一大堆土。
如果這些土都是坑裡掘出來的話,只怕那坑要有兩米多深。
濟南人很忌諱在自家院子裡動土,尤其是挖那麼一個大坑,絕對不是個好兆頭。
“走走走,進屋裡說話。”沙老拳頭又來拉我。
他是個常年練武耍刀的人,手上有力,腳下有根,平時想要拉我的話,只用兩個指頭,就能拽得我不由自主地飛跑起來。不過現在,他的腳步十分虛浮,手上也似乎沒有力氣。
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非常慌張,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
“沙爺,有事就說吧,別弄得玄玄乎乎的。”我甩開他的手。
這毫不發力的輕輕一甩竟然將他甩了個踉蹌,後腰正好撞在八仙桌的桌角。
我趕緊跑上去扶他,嘴裡連聲說對不起。
沙老拳頭的反應非常奇怪,看着我的臉,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啊孩子!”
我扶他在椅子上坐,隨口問:“沙爺,我沙奶奶呢?”
平時過來,總是見到沙老拳頭、沙奶奶在家,現在屋裡沒人,我也只是禮貌地問一下。沒想到,這個簡單的問題也好像把沙老拳頭嚇了一跳,身子猛地狠狠瑟縮了一下。
“沙爺,我還有事呢,你有話就直說吧。”我實在等不及了,只得開口催促。
“石頭,我老沙對不起你們夏家啊,給老濟南人、老曲水亭街街坊丟臉了。我老沙英雄半生,沒想到老了老了竟然栽在一個罈子上,真是沒出息啊!如果你爺爺還在,我老沙就下跪向他道歉,磕頭認罪,任打任罰。我老沙不要臉,真是太不要臉了,就爲了一個罈子……”
我更加迷糊,因爲沙老拳頭說的這些話根本就莫名其妙。
從推拉門向外望,院子裡的大坑和那堆土啓發了我。他提到罈子,而在濟南人的習慣裡,罈子跟甕、缸、罐子雖然是相同類型的器物,但卻有着不同功用,往往是用來埋進地裡、收藏寶貝的。
我立刻猜到,沙老拳頭從院裡挖了一個罈子上來,而罈子是跟我爺爺有關。更進一步猜測,沙老拳頭一定是起意要私吞罈子裡的東西,但終於良心發現,又在爺爺去世後,向我吐露實情,以求完璧歸趙。
“罈子在哪呢沙爺?”我跳過了一切對話、解釋、追問、分辯的環節,直接問了最根本的問題。
沙爺向臥室的門口一指:“就在裡面,在牀上。”
我微微一怔,看來罈子裡那些寶藏不但珍貴,而且數量不少,必須放在牀上,才能鋪展得開。
“帶我去看。”我冷聲下令。
沙老拳頭已經失去了主張,我一開口,他就恭順地起身,推開了臥室的門。
我走到臥室門口,但裡面沒開燈,黑咕隆咚的。
“開燈,開燈,開燈!”沙老拳頭一疊連聲地叫着。
啪嗒一聲,屋內有人開燈。
我正對臥室的木門,門沒關,所以燈一亮我就能看清裡面的情景。出人意料的是,燈一開,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團耀眼奪目的金光,耀得我根本睜不開眼睛。
“開小燈,誰叫你開大燈?死老婆子,你瞎着個眼,想氣死我?”沙老拳頭破口大罵。
“哦哦,我關,我關。”那是沙奶奶的聲音,我素日聽慣了的。
這老兩口一個屋外、一個屋內,相互配合,就像在演戲一樣,令我越來越疑惑。
大燈一滅,牀頭上的壁燈隨即打開。
我沒有立刻進入臥室,而在站在門口觀察。畢竟沙老拳頭、沙奶奶的表現太奇怪了,我不得不提防一二。
東西的確是在舊式的大木牀上攤放着,而沙奶奶就站在牀尾,左手拎着菜刀,右手拎着擀麪杖,如臨大敵一般。
牀上的東西分爲三部分,最大的是一個兩尺高、兩尺腹圍、兩頭細、中間粗的灰陶罈子,壇身上還帶着醒目的土塊草根。
中間的一堆,是一疊書,書上面則壓着一個被破布纏着的細長東西,大約有兩尺來長。
最低的一堆就是我剛剛看見的金光來源,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爲那是一堆金條。屋頂大燈開着的時候,金條劇烈反光,才刺痛了我的眼睛。現在,大燈關了,壁燈開着,金條不再耀眼,可以細細地觀察了。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金條,沙老拳頭只是普通的濟南百姓,家裡孩子和親戚也沒有任何一個能跟有錢大款掛上鉤,更不可能擁有這麼多金條。
“金條?沙爺,你……哪兒弄的?”我轉頭看着沙爺。
黃金是世上最迷人的東西,即使我並非貪婪的人,但還是在這一大堆金條面前心旌搖盪,無法安心。
“進去說,進去說。”沙老拳頭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把我推進臥室,然後反手關門。
“你大門鎖了沒?屋門頂上了沒?”沙奶奶的牙齒早就掉光了,說話漏風,聽上去聲音十分古怪。
現在,她的表情已經完全僵硬,說話時上顎、下顎機械地開合,令人忍俊不禁。不過我也注意到,她和沙老拳頭的雙眼都已經深陷在眼窩裡,下眼袋、黑眼圈也垂到最低、黑到極致,這是數日不眠不休的標準特徵。